姨父的小调
本帖最后由 ynllfcw 于 2016-4-19 10:03 编辑打小就喜听姨父唱小调,如今人届中年仍乐此不疲,只要有机会,总会跑去姨父面前,央其给我再唱一首听听。尤其是那极富地域风味、未经“艺术”打磨的民间小曲,经姨父浑厚的桑音唱出,那粗粝却沉郁苍凉、汁浓味醇的气韵呀,真似一壶醇酒般直让我心醉神迷甚而魂飞魄散。
……
夜夜听见马蹄响,扫铺垫毡换衣裳。
听见哥哥唱着来,热身子扑在冰窗台。
听见哥哥脚步响,一舌头舔烂两块窗……
……
这是一曲《赶马调》,这爱啊,这么多煎熬,这么多心跳,这么多炽热! ……
正月么正月正,爹娘把儿生
生下小儿苦怜怜,长大要当兵啰哟
哎哎哎哟!长大要当兵啰哟!
睡到么半夜更,狗咬闹沉沉
听见外头撞大门,必定是来拿兵啰哟
哎哎哎哟!必定是来拿兵啰哟
开开后门跑,妻子跟来了
喊我妻子转回家呀,家中没有人啰哟
哎哎哎哟!家中没有人啰哟!
走到小路口,爹娘拉着手
喊声爹娘转回家呀,小儿就要走啰哟
哎哎哎哟!小儿就要走啰哟!
走到对门坡,我哥追上我
喊声哥哥转回家呀,小弟就要走啰哟
哎哎哎哟!小弟就要走啰哟!
走到对门村,姐姐随后跟
喊我姐姐转回家呀,小弟就要走啰哟
哎哎哎哟!小弟就要走啰哟!
走到南京坡,狗腿子尾到我
把我衣裳就换掉呀,枪杆子塞给我啰哟
哎哎哎哟!枪杆子塞给我啰哟。
…… 这是《拿兵调》,曲调反复回旋,产生激荡的回音。一股酸涩的旷味就低低地回旋在低矮的农舍。而最是那《点兵歌》,一波三叹,终成那一个逝去的年代一首绝唱: 正月点兵么嗦啰,白花开么零零落。 朝中的文书么嗦啰啰,昼夜忙呀零零落。 家有三子么嗦啰,抽一丁么零零落。 哥有的五子么嗦啰啰,抽一双呀零零落。 二月点兵么嗦啰,白花香么零零落。 朝中的文书么嗦啰啰,点刀枪么零零落。 长枪点得么嗦啰,三万五么零零落。 短枪的点得么嗦啰啰,五万三呀零零落。 三月点兵么嗦啰,拜我公么零零落。 我公的胡子么嗦啰啰,白如葱么零零落。 人家养孙么嗦啰,防公老么零零落。 我公养孙么嗦啰啰,一场空呀零零落。 四月点兵么嗦啰,拜我奶么零零落。 为孙当兵么嗦啰啰,奶紽鞋么零零落。 奶奶紽鞋么嗦啰,将合脚么零零落。 穿到潮洲么嗦啰啰,不丢鞋呀零零落。 五月点兵么嗦啰,拜我爹么零零落。 为儿当兵么嗦啰啰,舍不得么零零落。 舍不得田地么嗦啰,八百亩么零零落。 舍不得牛羊么嗦啰啰,八百双么零零落。 六月点兵么嗦啰,拜我妈么零零落。 为儿当兵么嗦啰啰,妈烧香么零零落。 早晨烧香么嗦啰,保儿转么零零落。 晚上烧香么嗦啰啰,望做官么零零落。 七月点兵么嗦啰,拜我哥么零零落。 小弟当兵么嗦啰啰,哥不乐么零零落。 走到营中么嗦啰,嫌我小么零零落。 点着册子么嗦啰啰,要哥哥么零零落。 八月点兵么嗦啰,拜我嫂么零零落。 小弟当兵么嗦啰啰,嫂发毛么零零落。 早上发毛么嗦啰,无水吃么零零落。 晚上发毛么嗦啰啰,无柴烧么零零落。 九月点兵么嗦啰,拜我妹么零零落。 为哥当兵么嗦啰啰,妹掉泪么零零落。 问声哥哥么嗦啰,几时回么零零落。 水落长江么嗦啰啰,难回头么零零落。 十月点兵么嗦啰,拜我妻么零零落。 为郎当兵么嗦啰啰,妻哭泣么零零落。 早早关门么嗦啰,早早睡么零零落。 莫在世上么嗦啰啰,惹是非么零零落。 郎在营中么嗦啰,想着你么零零落。 夫妻的意来么嗦啰啰,姊妹的情么零零落。 冬月点兵么嗦啰,下柳洲么零零落。 柳洲的兵马么嗦啰啰,闹哄哄么零零落。 人头杀得么嗦啰,咕辘辘么零零落。 马头杀得么嗦啰啰,堆成山么零零落。 人血杀了么嗦啰,如山水么零零落。 马血杀了么嗦啰啰,入长江么零零落。 腊月点兵么嗦啰,满一年么零零落。 望儿回家么嗦啰啰,来过年么零零落。 去年望儿么嗦啰,儿不转么零零落。 揩揩眼泪么嗦啰啰,望二年么零零落。 揩揩眼泪么嗦啰啰,望二年么零零落。…… 只要姨父一唱,这酸涩的曲子就如野鸽子一般在姨父低矮的青瓦家舍上飘荡,在红土墙的小巷里飘荡,在瓦脊连着瓦脊的小村上空飘荡,在那条静静的南盘江上飘荡……酸酸涩涩地映着故乡和父辈们的苦难。看过川剧《抓壮丁》的,无不对那一时代中国人的苦难而悲愤而叹息,姨父这酸涩的歌声,正是故乡那个年代的回音。 本帖最后由 ynllfcw 于 2016-5-10 16:28 编辑
同样还有令人一叹三绝的还有《招亲调》 ……
正月里来正月正,为人养儿莫招亲;
人人说是招亲好,更比黄莲苦十分。
二月里来龙抬头,招亲之人不自由;
叫声爹娘不答应,泪水汪汪往外流。
三月里来是清明,家家户户上新坟;
家家祖坟飘白纸,招亲之人上不成。
四月里来栽早秧,家家户户忙栽插;
一天到晚下田苦,累得头昏心发慌。
五月里来是端阳,菖蒲药酒配雄黄;
人家喝得好欢喜,招亲之人不得尝。
六月里来热阳阳,岳父岳母在商量;
起心要把姑爷害,害了姑父另招郎。
七月里来秋风凉,裁缝下乡裁衣裳;
人家有钱三两件,招亲之人乱衣裳。
八月里来月亮团,买个饼子供老天;
有爹有娘团圆过,招亲之人不团圆。
九月里来是重阳,重阳美酒桂花香;
人家有酒喝美酒,招亲之人喝米汤。
十月里来下早霜,丈人眼睛象霜刀;
脚踩雾露头顶霜,夜夜心如冰水凉。
冬月里来飘雪花,脚又僵来手又麻;
顿顿吃的冷饭菜,岳父岳母心毒辣。
腊月里来满一年,家家户户忙过年;
人家老小把年过,招亲之人哭老天。
…… 这是《招亲调》,曲子不过二、三乐句,可每每听到那带点儿哭腔的凄切韵味,就会周身发紧,感到一股冷风直扑心际。故乡这贫瘠的红土地,到处都生长着贫困和苦难,这贫困和苦难便生出许多的酸涩,贼蓝贼蓝的天空下便长出一茬一茬的酸曲子;冰冷冰冷的山月,便流成一曲一曲刀子割不断的心事。痴男怨女、生离死别、人世凄凉,入到歌里,便生出一股野野的酸味。只要姨父一唱,这酸曲子游走在故乡苦寒的沟谷、山脊,酸酸涩涩地映着故乡和父辈们的苦难。 而爱情也是小调中最缠绵的情感。此中的爱情是赤裸裸的,如没泡在酒中的酸枣,又酸又甜,回味悠长: ……
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 ……
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 姨父已经八十有四岁。姨爹幼时是一孤儿,一岁父母双亡了,就随出嫁到普济寺村的姐姐过活,记忆里姐姐就是娘亲,娘亲就是姐姐,姐弟结下了血肉相连的亲情。四五岁就帮姐姐家放马,与姐的家人相处,深深体会到姐做儿媳时的辛酸。至十余岁,就挑鸡蛋到昆明贩卖,长长的旅途,上路艰辛,于是“受苦人”就情动于中,憋闷了,脱口而出,酸酸一把,那种或缠绵或高亢或伤感或热辣的酸曲子,扬于山梁,荡于沟谷,由不得你不入境、开怀。 在途中,认识了赶马的外公。外公读过私塾,识文断字,极善说书及唱曲,极善将爱恨情仇唱到歌中,也爱将善恶孝义说到书里,姨父从中学了不少,特别是提到孝,特别能触动姨父的心,因为姨父本就缺少父爱,是姐姐抚育了他的襁褓,只要外公一唱《割肝救母》,总是让他热泪盈眶,她想到了姐姐的“团圆子媳妇”的辛酸,因此对《割肝救母》就特别钟情,唱到激情时,会潸然泪下。到现在为止,八十多了,姨父仍能唱,倘若遇到高兴的事儿,比如做寿,比如孙子孙女结亲,比如仍健在的老友突然驾临时,他就唱,他唱得心意连绵,唱得动容连天。只有动情的我,于角落里,用笔录下他的唱,他的喜怒哀乐,一方面就当是对珍贵的民间文化遗产进行挖掘整理,另一方面也算是对外公的纪念及对他老人家健康长寿的祝贺:
…… 远望荆州一座城,城中有家行善人;夫妻满了三十岁,未把一男一女生。夫妻二人多行善,修桥补路为人民;逢佛就把双手拱,遇庙就把香火焚。老弱病残他关照,济困扶危发慈心;僧道化缘大施舍,别人有难他心疼。庙宇破坏他修补,常给神像换金身;穷人归天无棺葬,拿钱买棺葬贫民。善心感动天和地,赐他公子三个人;夫妻有了传后子,耐心抚养长成人。同胞共乳人三个,都是星宿下凡尘;大哥投考中举子,二哥考中点翰林。只有三弟年纪小,还在学堂攻书文;大儿配合张龙秀,二子配合李莲珍。三弟虽然年纪小,配合白岩竹桂英;二老年近五十岁,老大老二已完婚。又给三子办喜事,要娶小姐竹桂英;桂英本是千金体,新的规矩甚超群。先要画眉后看轿,又要鹦哥来迎亲;三斗三升阳雀蛋,四斗四升瓜子金。钗环首饰说不尽,香烛酒品要点明;各样礼物都齐备,吹吹打打接进门。接来三年还未满,婆婆旧病又缠身;大媳听见娘得病,净手焚香祝告神。祝告天来祝告地,祝告虚空过往神;一来不是求儿女,二来不是求金银。保佑我娘早早死,这个家务分得成;二媳听见娘得病,净手焚香祝告神。一来不是求儿女,二来不是求金银;保佑我娘早早死,小锅饭来吃得成。桂英听见婆婆病,净手焚香祝告神;祝告天来祝告地,祝告虚空过往神。上告玉皇张大帝,下告地府十阎君;中告中朝人圣主,三朝神圣听知闻。即不烧香求儿女,不求富贵与金银;但愿我娘病早好,这个长斋我担承。竹氏说罢回房去,红罗帐内且安身;睡到半夜得一梦,观音老母点药名。千般百样吃不好,四两人肝熬药吞;桂英听得这句话,手提钥匙响叮当。左手打开龙头柜,右手打开凤凰箱;大钱抓得三百个,小钱抓得五百双。三百五百拿到手,抱起银钱上街坊;上街去找张屠户,下街去找李屠行。三百银钱交与你,四两人肝要得忙;屠户听了吓一跳,娘子说话欠思量。只有猪心猪肝街上买,哪有人心人肝上街场!四两人肝不打紧,人命关天哪个当;桂英听得这句话,只好别处去想方。街上去找张铁匠,巷内去找李炼钢;三百银钱交给你,这把钢刀要得忙。铁匠听了开言讲,尊声娘子听端详;男人打刀保身体,女人打刀为哪行。竹氏当即回言道,尊声师傅听言章;男人打刀保身体,女人打刀保绣房。铁匠听得这句话,喊个徒弟来帮忙;上面要打黄瓜米,下边要打八卦梁。粗石磨来细石当,红绫包起怀内藏;东街再买红蜡烛,西街去买纸和香。香蜡纸烛都买齐,急急忙忙转家乡;回来忙把香烛点,照得神灵亮堂堂。竹氏女合掌祝告众神圣,保佑我割肝救母命不丧。祝告已毕心内想,我要学二十四孝美名扬;刀口磨得二面亮,神圣看见也惊慌。解开上衣沉住气,划开口子四寸长;三叶肝花割两叶,只留一叶保胸膛。红绫包扎伤口上,忙将肝子去熬汤;虹龙杯子选二个,牙骨筷子选一双。先舀一碗敬天地,天地老爷不敢当;又舀一碗敬灶神,吓得灶神颤慷慷。又舀三碗敬家神,家神老爷不敢尝;三碗合并做一碗,双手抬进婆婆房。喊声妈来叫声娘,请您起来喝药汤;竹氏把汤床边放,回房休息心内慌。婆婆喝了汤药后,老病离身保安康;大媳设下牢笼计,挑起婆婆打三娘。说甚么太阳升起三丈二,竹三娘不问婆婆短和长;二媳也起不良意,添油加醋害三娘。婆婆听得如此话,手提拐杖进绣房;竹氏看见事不好,勉强起来哀告娘。妈呀上身下身随你打;千万莫打我胸膛;婆婆说为娘是个怪脾气,偏偏要打你胸膛。随手一棒就打去,一股鲜血红昂昂;竹氏挨了这一棒,疼痛昏倒叫声娘。妈呀若不是为儿割肝来救你,肯定是娘在阴来儿在阳。今日里听信谗言将我打,可能是儿赴阴曹娘在阳。若还你今不肯信,枕下有件血衣裳;若是你再不相信,床脚底下血成塘。婆婆细看此情况,叫声贤媳听端详;千错万错怪我错,冤枉了割肝救母竹三娘。今后为娘再骂你,让我一年四季烂牙框;从此为娘再打你,十个指头断五双。街坊百姓来看见,都道罚她银子几皮箱;这些银子作何用,十字街前立牌坊。顶上修对大狮子,下边修起石卦梁;左边修起婆婆像,右边修起竹氏割肝救老娘。大媳二媳无放处,只有摆到地脚坊;竹氏割肝来救母,万古千秋把名扬。…… 这是姨父唱的《割肝救母》,歌声中融着父辈对孝的理解,对善的歌颂及对恶的鞭笞。
每每,于这静静的角落里,潜心听着他的歌,而唯一继续动情的,或许只剩下城市角落中孤单的我。漫天的红土地,那一拔拔因情生因情死的香灰儿似的父辈及纸片儿皱巴巴一样的那一个时代的人群,就这样展现在我铺展的稿笺上。我红着眼,面对吹折情感的风暴,一句软话也不说。他的歌声,在昏淡淡的角落中寻找回声的同时,也将我点燃,让我为一片逝去的风景一辈子唠唠叨叨。 2016年1月24日
我的小时候 吵闹任性的时候
我的外婆 总会唱歌哄我
夏天的午后 姥姥的歌安慰我
那首歌好像这样唱的
天黑黑 欲落雨
天黑黑 黑黑
离开小时候 有了自己的生活
新鲜的歌 新鲜的念头
任性和冲动 无法控制的时候
我忘记还有这样的歌
天黑黑 欲落雨 (闽南语:tin o o mie lo ho)
天黑黑 黑黑(闽南语:tin o o o o)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
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然而横冲直撞 被误解被骗
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
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爱总是让人哭 让人觉得不满足
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 好孤独
天黑的时候 我又想起那首歌
突然期待 下起安静的雨
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给我听
下起雨也要勇敢前进…
我相信一切都会平息
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天黑黑 欲落雨
天黑黑 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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