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泪（五）

龙海孤魂

                       山村泪（五）

   自“一支笔”的名声传开了，给悲声也带来了诸多不便。一次他礼拜天上课，一位年逾五十的农民可怜兮兮地说，他的女人在一次劳动中从悬崖上掉下，离世了，儿子又患肾衰竭，急需换肾，但医疗费20万元，农村人没有办法，只有捐肾，恳求他写一封倡议书。心底慈善的悲声冒着可能带来的不便，写了一篇《慈父欲捐肾救子》，发表在市报上，编者还加了话。又转到某省日报上，立即引起了县委书记的重视。全县发扬献爱心捐款活动，从而挽救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后来，乡长在竞选副县长前，让学校校长私下通知他，只要在市报上发一篇有关他政绩的文章，会照顾一些扶贫款，供应粮。悲声也许看在乡长的面子上，写了一篇《大山的守护神》的通讯发表在某刊物上。可那个竞选上副县长的乡长根本没有兑现诺言，高升以后杳无音信，悲声连影子都没见过。所以在以后五年中，又有一乡党委书记亲自驱车请他写一篇有关他政绩的通讯，他只是沉默不语。惹怒了的书记不但没给悲声批上农村危房改建款，还让村支书串通护林员牵走悲声家那头在林地旁边公路上吃青草的犍牛，说破坏了封山育林的植被，在悲声女人寻死觅活中罚了50元不了了之。

   同村的五个“代课教师”，都办上了“农村低保”，悲声女人气愤不过，几次问村支书。“你家男人可写稿挣钱。”一句噎人的话，悲声女人不解。后来知情人透露是村支书欺上瞒下，在别人的名下办了几个低保，领了几年，有人在民政局的公示栏中发觉，反映了，上头核查，取消了。支书算来算去，谁告的？坚信非悲声莫属。

   公元2008年3月16日，这个不寻常的日子，对A省三万“代课教师”而言，不亚于“文革”十年后知识青年返城的情景。省政府出台新政策：农村公办代课人员选拔条件必须是2003年9月25日以前聘用，在本省农村公办中小学（含县镇学校）连续代课，现仍在教师岗位，1966年6月30日以后出生，有国民教育系列大专以上文凭，取得教师资格证的都可以参加民代班招考，考试科目是初中中考科目，录取以后到教师进修学校进修一年以后转为公办教师。

   全乡25名“代课教师”，除悲声合格外，还有中学3名。在这血淋淋的残杀中，悲声仰天长叹：“24年了，想不到盼来的是这么好的消息，一个工作了24年，半个身材已埋黄土的人，还和刚出校的师范生竞选岗位。大学英语50分，我怕连5分都答不上。又要给学生上课，本身一天忙的人昏头转向，哪来时间复习那新的知识。”但这24年等来一次机会，他怎敢放弃呢。学校似乎觉得让他们这些半截埋黄土的人，同刚出校的学生生竞考，无疑拿鸡蛋同石头碰。英语不会，完全放弃。在有限的时间里，抓紧复习基础知识。微机他也初接触，又没有电脑实际操作，他只能死记硬背那些理论。

   他记得到市上考试那天，望着那五六千的刚出校的嫩嫩的初中生，他的眼睛几乎吓麻了。在这“挥汗成雨，舞袖成风”的人才堆里，他显得是那么的猥琐。当他手执着准考证、身份证刚进五中考场时，门警一声叱责：“站住，老汉，你今儿干啥？这儿不是收破烂的地方。”一股从未有过的屈辱使他愤懑。“既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想到肩上的重担：三代人的希望眼巴巴寄托在自己的身上时，他只好淡淡地说：“我是历史造成的特殊年代下的破烂，遗憾的是无人收购。”一同进门的大学生娃娃惊异地望着他。不知是因他的参加“竞聘”使他们“羞与为伍”，还是因这滑稽的“竞聘”政策而不可理喻。他确实成了“天鹅中的丑小鸭”。两个年逾不过三十的监考女老师，一遍又一遍核对了他的准考证和身份证，然后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看现实的“古董”，问了问他:“张老师，教学多少年了？”“人生有几个廿四年”当他轻轻叹息时，那些“天鹅”们惊异地望着他。“让你们同这些刚出校的初中生竞考，简直开国际玩笑。”一监考老师苦笑着。

   考试成绩网上查出后，悲声惊呆了。全县只招25名，老天偏偏让他和一个初中生末尾并列。残酷的现实，确实连教育局长也棘手头疼，按省政府招考文件：末尾并列，必须加试，可一个是刚出校的初中生，一个是在教育战线上兢兢业业，工作了24年的“代课教师”，历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为“普九”教育付出了青春年华的人，岁月已将他雕刻得只有44岁的人看上去还比50岁的人老。学生还有后半年“三支一扶、进村进社”，可这些代课教师只有这唯一的机会。再说两个人加试，谁出题，谁监考，谁改卷？无论最终何等结果，都会成为社会乱评说的依据。所以，县教育局也采取拖延的办法，争取市上向省上要一个名额。

   分数已成定局，无处下手的悲声，既要打碾玉米棒子，又要骑着烂自行车给刚考上一本的儿子（17岁，是全县唯一的最小参加高考的）托人贷“扶贫助学款”。乡村证明开了几次。身上仅有的10元钱，印身份证、户口本，一式三份，花了3元，5元给村支书买了一盒烟，仅有的2元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块饼子。当他又饥又饿、筋疲力尽回到家里时，左邻右舍已熄灯就寝。女人将热在锅里的饭端上来时，他吃了一口，却感到胸口隐隐作疼，呕吐不止，一会儿豆大的汗珠滚下来，不省人事。

   急救室里，悲声苏醒了，化验结果也出来了，主治医生怕悲声的女人承受不起打击，让招弟告诉悲声：已到胃癌晚期，正确对待。招弟伏在办公桌上，嘤嘤啜泣。

   公元2007年8月18日（阴历7月19日）。一群自发组成的送殡队伍缓缓向大山出发。里面有博士生、研究生、教师、记者、小学生……

                                   祭恩师文

    维公元二零零七年七月十九日，岁次辛卯年丙申月乙巳日，学生梁国栋等谨以清酌时仪鲜果祭奠于恩师墓前曰

    壮哉恩师，十九从教廿四年兢兢业业，一心教学普九脊梁；桃李满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扶弱济困不畏权势，学识渊博时时进取人中楷模。悲哉，一生清贫贫而有骨，生命有限不在长短。山无灵魂状如蚯蚓失去龙脉；人无灵魂行尸走肉失去人性。恩师为人处事我等永铭

呜呼尚飨

    悲声女人抱着一沓悲声廿四年来（除过三年进修）所获得荣誉证书：12本乡教委颁发的，5本县政府颁发的，6本文学作品奖。边烧边哭。“你这世用不上它，到阴间用吧！”

    悲声的儿子也写了祭文如下：

   父亲十九岁从事教育工作，廿四年来，一直在温饱线上顽强地挣扎，抗争。儿子永远忘不了七岁上二年级时那刻骨铭心的一幕：那是即将放暑假的一天，山上的洋芋叶子已变黄了，农民们开始收获。太阳像个大火球，炙烤得整个大地发着白光，似乎要把它蒸熟不可。上课铃未响，一二年级学生在学校门前那棵大柳树下乘凉，打闹。忽然，一小商贩的高声叫卖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卖冰棍了，又凉又甜。”同学们立即簇拥上去，看着同学们嗍着那诱人的冰凉甘甜的冰棍，他走到父亲的办公兼住宿的房间，低头手搓红领巾的角，讷讷半晌才用低沉的声音说：“爸爸，我要冰棍！”“哪来的冰棍？”“校门外有人卖。”父亲便从上衣兜里摸了又摸，没摸着，又摸裤兜里。“奇怪了，我记得我还有一元钱呢，怎找不见了！”他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我没见！”我急忙解释说。父亲便又翻书倒抽屉，“这儿有二角钱。”父亲似乎找到几百块钱，露出满意的笑。二角钱，正好买一根冰棍，那是他初次吃的冰棍，虽然已化得只剩下四分之三。虽然他再想嗍第二个，但是这办不到。父亲决不会再侥幸觅到第二张二角钱的……

   悲声的儿子达志边整理父亲的遗物，在读父亲留下的遗书内容里面陷入沉思之中。

达志：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父亲已不在人世了。首先，我向你奶，你妈道一声深深的愧疚。你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人生三大不幸：年少失父（或母），中年丧偶，晚年失子。想不到养儿防老，我先走你奶之前，怕你奶经不起如此沉重打击，随我而去。你妈自嫁入你这“半碗饭”的父亲，十七年来，我也无能力给她买过一件新的衣服，穿的是亲戚周济的旧衣。要钱没钱，农活又帮不上忙，从未使她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你的父亲今生忘不了的是：你三年级时，我因给六年级学生补课，又要照看学校的修建，忙的抽不开身，你奶和你娘在炎炎烈日下“虎口夺粮”，二亩玉米转眼割得没东西捆，急得你娘哭，老天偏偏一场冷冰雹，将二亩熟透的玉米打落一地，你娘哭着与我闹离婚，多亏你哭闹才算平息下去。所以，你的父亲今生亏欠你母亲的太多了。廿四年来，你的父亲无时不在盼望政策有变，做一个正式的教师，让你奶和你娘都过上安稳的日子，也使你奶和你娘在人前抬起头来，所以，你的父亲不惜一切咬着牙复习功课，硬着头和刚出校的初中生竞考岗位。

   廿四年来，想不到你的父亲盼来的是如此的结局：你的父亲能和刚出校的初中生末尾并列，说明廿四年来，你的父亲并不孬，并不是社会上人传言的那样：“代课教师”国家不予承认，是因为低学历，低能力，知识老化，不适应社会需要的人。

   父亲这短短的一生是在清贫中度过的，因你祖父的离世，失去补习的机会。可你现在有“生源地信用助学贷款”，比我幸运多了。父亲在人生最关键时刻踏上了“代课教师”这条路，在别人眼里似乎迈出了错误的一步，但我并不后悔。每当看到不同的职业，不同的身份的学生从天南海北寄来的贺年卡、问候信时，父亲的一生感到没有白活。这就是父亲为什么让你报师范院校的理由，一则完成自你父辈以上列祖列宗的遗愿，当一个国家予以承认的教师；二则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再奉献出你的青春年华，完成你父亲未竟的事业。

   我十九岁当上“代课教师”，踏上了艰辛的实际生活。你十七岁考上大学，为我们争了光，爸爸为你感到自豪，九泉之下，爸爸也瞑目了。只是爸爸的离世，会给你上学经济带来诸多不便，精神上带来莫大的痛苦。但爸爸坚信你是一个有志气、坚强的男儿，会撑起这个家的。上学的费用爸爸已给你申办好了“生源地信用助学贷款”，一月的生活费只能靠你妈种粮食换了，所以，你应该比其他同学要刻苦。为了生存，力争得“奖学金”。假期找一些适合你的活干，比如：家教，给你觅一点生活费。但无论多大困难都不要放弃学业，爸爸的一生是活的教材。知识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你奶在世也不久了，可能享受不到你的福，但你妈晚年只靠你了。

   自你父辈上，无一个读书人。农家孩子要想跳出农门，只有两条路走：一是当兵；二是读书挤过高考独木桥。现在你挤过了，就要好好珍惜，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只有真才实学，将来才能在社会上立住脚。爸爸考试时借了学校100元公款，等你妈心情平静了，想办法还了。最后，爸爸送你一句话：“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达志，读着读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小卒一一一无名

我纠结啦。他就当老师苦了一辈子，还要给他儿子也当老师

天涯孤鸿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