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宇平:消不尽的劫 围棋里有一个术语,叫做“劫”,如果非要用通俗的方式来解释,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种黑白棋子彼此纠缠不清的状态。汉语里,这个字也可做“劫难”、“劫持”之解。而在棋盘之上,某些劫确实生死攸关,某些劫则永难消解。设想一下,假如深陷其中的不是几枚棋子,而是一个人呢? 黑子,白子,黑子,白子,黑子,白子,黑子,白子 黑白棋子交替落在纵横十九格的棋盘内,永远别指望次序会发生变化。而这,几乎就是钱宇平全部的生活,从4岁直到40岁,而且注定还要贯穿于他的下半生。就如同一座老式挂钟,“滴-答”声必然与其生命相始终。 即使一座挂钟,也有出现故障、暂停摆动的可能。棋手钱宇平也是一样。生命中有那么几次,他大脑出现混乱,连摆布黑白棋子这种最简单的程序也无法完成。好在他现在回到了棋盘边,钟摆继续“滴-答”。 早晨通常是从中午12点以后开始,他起床后会直接坐到棋盘前,摊开几年前的一本《中国围棋年鉴》打谱,无所谓什么时期的什么棋谱,这几天摆的是两个业余棋手极平常的一盘对局。也无所谓什么早餐或午餐,他只是偶尔从盒子里拈起一块饼干,喝一口必须有甜味的饮料,就如同随手从棋篓里拈起一枚棋子,要么就是黑的,要么就是白的。 也许因为父母都是医生的缘故吧,单室房间打扫得极其干净,简直让人怀疑是否连细菌都难以存活于斯。看上去,这完全不像单身男人钱宇平的居所。 晚上七八点,住在附近的父母把做好的饭菜送来,他简单地完成一天中惟一的正餐,出去散一会儿步,回家上网下棋,直到翌日凌晨。 他住在上海一处老式居民楼的一层,睡觉的时候,阳台的花格子窗帘通常是拉开的,起床后反倒要拉上。不过没有什么邻居注意到这一户的正常或异常,他的生活与他们不存在一丝一毫的联系。 “无所谓,什么都可以谈,其实也都没什么好讲的。”他坐到我的对面,态度温和,对往事并没有我预想的敏感和回避。不过,他的回答总是很被动,差不多每说完一句话,还会“呵呵呵呵”笑几声。他语速缓慢,词句简单,而且嘴唇鲜有完全闭合的时候,这些都很容易让我想起那个叫马晓春的围棋鬼才。 回忆吧,说吧,那些一生之“劫”。 1991年8月1日,日本东京的早晨。 头发蓬乱、蓄着小胡子的赵治勋在棋盘前正襟危坐,像是在为一场决斗做最后的准备。对面的座位一直空着,其实他的中国对手已经弃权,理由仅仅是——头疼,赵治勋此前接到了通知,他却不肯相信。 弃权?怎么可能!这不是什么小孩子的游戏,而是富士通杯的决赛啊,一盘定乾坤——定的是新科世界冠军。 历史用一小时的等待确认了一个罕见的事实——韩裔日本棋手赵治勋自动获胜,不战而胜。看起来他好像并不开心,觉得对手的举动羞辱了自己,也羞辱了他。 毫无疑问,来自中国棋界、媒体和棋迷的震惊要大过赵治勋的震惊一万倍。1991年,中国还没有在围棋上获得过一次世界冠军,即使是被奉为民族英雄的聂卫平,此前只是两度杀进过决赛,功败垂成,这反倒加剧了中国人对冠军的渴望。这一次,24岁的钱宇平九段连续击败多位超一流棋手,势不可当,冠军奖杯又一次摆到了中国人触手可及的位置。 1991年7月30日,出征第四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锦标赛决赛的前夜,钱宇平找到围棋队总教练聂卫平,表示自己身体不好,要放弃比赛。他的态度突然而决绝,任何领导的劝慰都已成为徒劳。三年前,钱宇平曾因极度神经衰弱而休养过一段时日,平素的生活细节中也会有些许异于常人的举止,但对于这次的临阵放弃,领导、队友们还是大感意外,难以理解。 是的,没有谁会因为头疼,仅仅因为头疼,就放弃这样的比赛。只不过,在无法抵御的紧张和恐惧中,钱宇平胡乱抓到了这个理由,并顺利说服了自己。 “他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没参赛,就没有输给赵治勋。”曹大元九段与钱宇平共处了将近二十年,比较了解钱宇平重压之下的思维逻辑,在他看来,这个时候的钱宇平已经陷入心理疾病当中了。 “当时身体状况不好,又没把握肯定赢,觉得输掉不好看,面子上下不来。”16年以后,钱宇平这样解释当年在富士通杯决赛中弃权的原因。某些时候,他对记者强调弃权是“领导同意的,没什么影响不好”,某些时候,他又承认有点后悔,“不下好像不大好,不过下了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生于1966年的钱宇平自幼被视为神童,直到上世纪90年代,他仍是中国最年轻的九段棋手。这个中国围棋希望之星的突然弃权及其后的黯然陨落,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上世纪70年代末最著名的神童宁铂,80年代中期,因为莫名的恐惧,来自著名的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他三次报考硕士研究生又三次在考前放弃。 “不管发生什么事,作为一个棋手,我爬也会爬到赛场来的。”赵治勋事后如此评价轰动一时的“弃权事件”。五年前,刚刚遭遇严重车祸的赵治勋坐着轮椅参加日本棋圣战的决赛,他被绷带裹紧的身体活像一具木乃伊。被誉为棋坛斗士的他似乎有资格这么表达费解。不过后来的故事表明,这个评价对钱宇平不那么公平,他遭遇的灾难远甚于一场车祸。 在钱宇平的头脑里,一直有一种感觉:每当输了棋,就会浮现很多幅面孔,全是嘲笑的、蔑视的面孔。他太怕输棋了,尤其怕被人瞧不起。不幸的是,弃权并不能让其真正解脱,他的大脑很快被更混乱的人马冲垮了。 假如一个棋手已没有可能平静地坐到棋盘前,假如一个成年人看到别人的手表都会嚷嚷着要据为己有,这难道不比车祸的伤害更可怕吗?1991年8月,钱宇平就陷入这样的危机中。9月初,他被送回上海老家休养。一年以后,钱宇平又硬撑着下过几次棋,但这次短暂复出是如此令人颓丧,他的棋就像散了架,丢了魂,随便什么对手都可以输。这导致他的心理越发崩溃,加重了病情。 谁也没有想到,轰动性的“弃权事件”竟像一次诀别,钱宇平就此结束短暂的辉煌,再也没有杀回来。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聂卫平在中日擂台赛上豪取11连胜,被视为民族英雄,其轰动效应几乎等同于中国女排夺取世界冠军,被赋予的意义大大超出体育范畴。“我们每次在国际比赛中输了棋,都会收到大量的棋迷来信,至少几百封吧,压力非常大。”曹大元九段用手比划着信的厚度,相当于正常棋盘的宽度。 更难想象的是,假如谁在国内比赛赢了聂卫平,都会遭致棋迷的不满,斥之为“只擅长‘窝里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