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溪传第十六回 览胜探奇享安乐 进贡加官邀荣宠

素面朝土

第十六回  览胜探奇享安乐  进贡加官邀荣宠

词曰

    妻妾不相争，和睦家庭;星前月下酒盈樽，劝君饮尽杯中酒，莫待更深。

    妻妾不相争，和合交情;人迷色兮色迷人，节情忘却难为我，暗里消魂。

妻妾不相争，和胜千金;指望百岁结同心，不料财多伤了己，断送残生。

妻妾不相争，和气如春;怎防平地起灾星，一旦祸从天上降，有屈难伸。

右调酒色财气浪淘沙

或谓陆凉偏在一隅，乃山川草县。无甚出类拔萃之处，何足算也，予听而不以为之，此何说耶。盖缘或人未历其地，何由见其好处，故不与之为也。予知陆凉地界，有几处天造地生自然胜景，但突然说起来，殊觉无味，今因著述龙迹就事言事，叙入传中，逐一表出。一以张地方之美;一以塞或人之口，知音君子，幸临赏焉，一统志云。陆邑居滇藩之东，平原大板之广，行停涵荡漾之湘湖，实滇左诸境，所突罕逮者;邱雄寺立於前，下临海泽;牛首山亘於后，叠衍秀峰;凤雏天马两呈祥，满成部封双瑞献，水浇围潘障四周。登高试假睇目，令人心旷神怡。此皆陆地胜概，可以并将中州，孰谓无出奇耶。其名境出处，须按节令分讲，庶次第演归传本。

话说龙土官，自从那日挖得石鼓，铸得金钟，安在报恩寺中，配合成局，又依毕全五之言，於寺前造起一座浮屠，白森森的屹立雄峙，远近观之，如一顶天玉柱。邑人盻盻颜色，遂顺口曰:白塔。土官城中建了这座白塔，又增一番观瞻，此外事也。至土官的家庭内事，说来愈加羡慕。他所娶的真真如如二位夫人与那正夫人，同心合意，和气非常，相亲相爱，无怨无争。逢时过节，四口儿都乘马带从，前往五山六寺，赏玩花木，拜礼佛像，逍遥宴乐。

如正月间，则往普济寺赏茶花，此寺古名九耳朵，据州卫两城，适中之地:在卫城东北十里，在州城西南二十里。寺之正殿，天井左畔有茶花一棵，此花甲於黔滇，杆高数丈，大可合人一抱，历今四五百年矣!尚如新植一般。枝条软如垂丝，壮似鹿尾龙形;性奈霜雪，四季常时青;有松柏之操，叶丰如幄;森森蒙茂，花艳如锦，灼灼芬芳，擒纹布绣;烁日蒸霞，有宝珠磐口之美，花心卷瓣之妙，次弟开放。近三月始谢，每朵自开自落;可历旬余，采插瓶中，水养至十几日，颜色不变;吐半者，亦能自开。曾有陆越二卫驻镇监司列公览赏有感。题诗一律，於寺上壁前云:

    山寺无僧本寂寥，花开未树矗干霄。

    恍如火雀朝丹凤，疑似鲮人服绛绡。

    酒美爵金浮琥珀，新诗戛玉倚琼瑶。

    君王近有红纶梦，莫把霞标混采樵。

    二月间则往天花县赏天花。其县欠载，不知何时所设，无所考焉。在州城正西七十里，塑牛首山甚近，县城里垒，外有奇花一株，相传是西域佛国，优昙波罗之种。每於春天开放，

其花大如车轮，异卉奇葩，俱现於内，云光上献，瑞气弥漫。一日一夜，三开四放，开至秋天七月方尽始调谢。其县之名，乃由天花称之。曾有陆凉卫参军，焕然朱公览赏有感，咏诗一律云:

二月天花正吐芳，清芬馥郁寒花王。

休夸西子锦绣幄，绝胜太真红粉妆。

金谷三春空绮丽，御园风度忆辉光。

诗人漫品题佳句，且向花前醉玉觞。

    三月三，则往终南山拈太平香。山在卫城正南三十里，形势崔嵬，上建玄帝行宫，山为东南扼塞之道。相传山后五里之地紧连道旁，有天生石鱼，头目口尾腮鳞样子，无不肖像，有三尺高低，二丈长短。每遇山溪水泛，即跃於涧中，随波逐浪，游出水外，多损近山一带田苗。曾有人见玄天上帝，显灵现像，杖剑驱逐，如此几次，故彼地居士民，共秉虔诚，捐资拢材，建寺设像以镇压之。一自行宫建成後，便制住石鱼，不复作祟矣!有楚士云石黄先生，游学至此，爱其水佳丽，在此山留恋数月，方行别往，曾於行宫壁上，题诗一律云:

苍霞深处古琳宫，信道诸天有路通。

尘世半分仙境外，水云尽入绘图中。

烟封海面村皆白，花刺春衣布也红。

一阁坐吞干嶂色，长封可是为人雄。

    龙土官於此三春景内，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如至四月八，则往龙凤寺浴佛。龙凤者，乃过世老土官的名，其寺本名:正觉寺。寓邱雄山复间在卫城正东三十里，老土官发心创造。且因此山如龙翔之势，蜿蜒而来，倾凤翥之形，腾空而下，遥与佛如来之龙宫鹫岭相为伯仲，故逸人两引其说，更其名曰:龙凤寺。殿中有拜石一块，方平如展袖，上有异人，拜礼五体投地之迹;佛座下有一石孔窍，大如笔筒，内有暖气喷出，不啼葭管飞灰;寺后丹崖峭壁之上，有墨书一佛字，其大如轮，任其风雨淋漓，色不败落，愈久愈新;丹崖之下，有碎石二片，磷磷如切，远观则卧蚕双眉，近视则像一猪一羊相斗之状，赛祭天地，曾有乡官凝一（申）先生，（申）见两石有感，咏诗一绝云:

    灵上有合狮儿吼，何故磷磷化豕羊。

    天厌下民恣宰割，使观灵迹免残伤。

    至五月五日，是天中节。则往部封山，游玩采药斗白草。山在州城西北三十里，芳华旧县之东。高有四十余丈，上多产繁花异木诸般药草。凡有医理者，每至此日，赴山采药，依法炮制合剂，疗病胜似川广药材。曾有乡官万寿朱先生，往山采药，因而感怀，咏诗一云:

    山中药草恣凿寻，婉转山头入得深。

    丫髻童扶到山顶，红藤杖柱下波心。

    至六月二十四日，是星回节。则往南土寨，看众夷人跌跤。寨寓平山之麓，其平山在州城东北十里。寨后山顶，有平地一块涸塘，干亩田宽极其广大，可容万人站，四周高耸，林木丛密，景致佳丽，乃天生成一个行乐去处。每至星回节，各寨夷人，俱燃火炬，来会齐集中，宰牛杀猪，大吃大醉跌交睹胜。能跌胜三人者，则赏银牌一面，彩一匹。各寨夷人，集在跌跤场内攒坐酌酒，席地而饮，饮至深夜时分，方才散去。时有州牧邦隽李公，咏星回节一律云:

    大火将西去，家家不禁烟。

    吐红占瑞兆，辩色卜丰年。

阿南灰已冷，火树晃光悬。

    龙土官于此三夏景内，迎风酌酒游南涌，冒雨擎杯乐柳亭。至七月半，中元时节。则往石墙寺，做盂兰大会，超度先祖。寺在州城西北二十里，邱陵相衍，突起高峰，石墙连络，周围万丈。山色如画，最为幽雅;树木参差，乃州老八景中之一景也。曾有曲靖府司李代，置陆越二卫监司唾辉张公，阅厉有感，咏诗一绝云:

    行过桃溪与世分，石墙流水映青云。

    何常海阔天高处，长依禅林作隐居。

素面朝土

    至八月中秋，则往清华洞，赏桂花。洞在西北离州城九十里，居天生关之东。宽十余丈，深遂无穹，上有石窍透下光亮，号为天窗;悬崖滴乳，石笋成形，若人若马，若钟鼓，若桌椅，若床榻，种种奇巧，形像名状，不能尽述;下流清水，天然可爱;洞口崖畔，有丹桂一株，杆高叶密，自根至梢，约有五六丈长。其花之色，强於朱砂;其香之味，胜於幽兰。本是天生地植，他处鲜有此种。洞头山领，即连峰宝阁也，阁内金像，相传为晋宁州盘龙寺之活佛至此显灵。关内居民，多有见者，因而才捐资拢财，建寺铸像，以崇祀之。出关内，去平壤之上，有青石森密，周匝十余里;若三军对垒，若群人立谈，往来行商，由中穿过，故曰:石门山。其石门之东，约一二里，又有数石形类西狱三峰，皆天然胜景。曾有大参军直齐汪公，按临至此洞内石壁上，题诗一律，以志其胜云:
    佳景追寻八月天，仙人窟宅巧相连。
    灵崖坐看乾坤别，虚窍通明日月悬。
    洞口白云常拥护，峰前玄鹤每周旋。
    刘郎此度心疑甚，又似天台误入年。
          至九月九日，前往小鲁峰登高。峰即邱雄山之绝顶，连峰耸秀，摩汉接天，登临峰顶，徘徊而眺；俯瞰卫中，则片影微芝，俱不可掩，陆凉卫古号：鲁昌郡。此峰建峙於东海山，寓卫前又取登东山而小鲁之意，故曰：小鲁峰。曾有本州牧一清游公，即游福星也，登临赏玩，因以感怀，咏诗一律云：
海气天光和，云深树影连。
披藤登绝顶，极目望平川。
直附青霄上，如同星宿悬。
兹游浑不倦，永夜竟忘眠。
龙土官於此三秋景内，金菊溪边赏玩，芙蓉堤畔尽悠游。至十月阳春，备了牲醴，登莹祭墓，祭后便传营长部目，各带麻绳、鹰犬、弓马、弩箭、枪刀、铁镖前赴满戍山中，打围射猎。山在州城正北三十里，望响水坝，石嘴关，较近高出群山谷岛。杂延林木丛茂，丰草繁缛，中生一种美丽黄鹿，闲杂勾点，肖似朵朵梅花，形大如牛。凡生擒活捉者，即抬赴省城，至送沐国公及抚按潘臬诸位上司;若中枪中箭，并鹰犬咬伤，获其死者，则抬回衙内。将肉分赏营长部目，将皮革收拾好了，缝做褥子、垫子等类致送官僚。只因这一种美鹿，遂使陆凉，招下一个累民的祸根。每遇大比之年，科试即向陆凉征鹿，传以代鹿鸣佳宴。近来鹿已绝，百兽尚在，皆龙海之作用也!其响水坝，即月牙江之上流，砌石为坝，有十丈高低，以聚萧湘之水，灌溉田亩;其水下注之势，湍激凶涌，电雷之声，闻於二三里外。春夏洪水汜滥，波涛万倾，浪高百尺，无异海门之逆潮，黄河之万仞。坝石边，即连曲靖之通途，为州北扼塞之地。紧连道旁，石嘴坡之峭壁间，横刻“雷吼云凌”四字於石上，字字龙飞凤舞，笔笔劲书银钩。昔传付将军以书，惜乎!前后标题，被风雨淋落，莫能辩认。亦州治八景中之一景也。有曲靖府土司知资曹，即阿资也，在候缺之时，曾於关内粉墙之上，题诗一绝，诗虽不佳，亦可以志地方之胜，故亚述之:
石嘴坡前石嘴关，北门锁钥是天险。
防关弁士多萧洒，日向山中采猎还。
冬月节令，则备猪羊香火往邱雄山，紫溪池拈香至祭，祷占来岁丰盛之兆。此处从前不叫天池，是龙海奠称他若翁的，故此因之。曾有陆凉卫广文景宏张先生，观此有感，咏诗一绝云：
一泓方鉴向幽开，中有神龙漱玉杯。
不竭不盈恒拥出，澄然虚碧拱天台。
    至腊月八日，乃凤雏山二郎神君降诞之期，历系土官家备办牲醴，亲身往祭。此山已旧，土人呼为母鸡山。在州城西南六十里，河纳旧县之西，平壤地上，突然衍起几大谷堆，状类
龟形。约高百丈，半山之间，一派黑白石森立，攒族周匝，无异玉带垂腰，且遍山青石相错苍翠如画;后有小山十八座，垒垒相依，连环十余里，竟若群鸡随母之状，曾有高士翔云张先生，阅历有感，咏诗一律云:
     荣马南来入画图，小山层叠大山孤。
     雨余翠嶂连青锁，日出明珠炀碧瑜。
     仿佛众星拱北斗，依稀蓬岛拥方壶。
     行人指谓鸡随母，胡不呼为凤引雏。
    因此更名曰:凤雏山。龙土官於此三冬景内，羊羔美酒转炉暖，狐帽貂裘足御寒。本境地有这几处出色名区，便使龙家一虬三螭，得於一年之内十二个月，月月都去游山玩景，览胜探奇。他们那番逍遥自在取乐之处，正合古诗所云:
春游芳草地，夏贯绿荷池。
    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昨日寒往，今日暑来。才见桃花放，又看菊花开。龙土官，每月在快乐窝中，温柔乡内，倚翠傍红，绸缪缱绻，不知不觉，便混了二三十年华。是年即是正统十三年，序属青阳。春光明媚，吹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龙土官拥着一正两亚三位夫人，在簇锦院中听香亭内，清谈漫饮，玩赏牡丹。命真真吹一曲新韵南腔;叫如如拨一调水统玉轸。正在欢娱之际，不提防欢喜来了烦恼至，恨杀狂风送雨来。但见秋菊侍女走来说，管宅门的拿着一口红柬，站在门外首，伺候老爷回话呢!土官道:“有甚话说?叫他进来这里面。”秋菊出去说了，又见阿能走入亭中禀道:“堂上着人来持一柬，请老爷作速些去会议一件吃紧之事。”土官听了，不由心血来潮，便问道:“来请我的是家人，是衙役呢!”阿能禀道:“是差头赵德开。”土官道:“叫他先去回复李太爷，我随后就过来。一步也不迟，你对他说。”阿能应诺出来，打发差头去了。便传班上的部目，伺候出门。土官陪着三位夫人，用过午膳，冠带仃当，出门上马，左右跟随，吆吆喝喝，过江而去。霎时间进了州城东门，到了正堂衙中。不期李公坐在川堂上，等候多时了，两下相见，施礼叙坐。待吃茶之后，土官问道:“堂翁父母，相召治生，有何台谕。”李公道:“别无话说，只因按台上边，有一角文来，故请寅翁来看一看耳。”土官道:“按台来文，是说甚的?”李公道:“寅翁见时自知分晓，何消问耶，是非不入庸人耳，付与优乐自主张。”说罢。即命左右取了文来，递与土官，龙土官接着拆开看道:
  钦命云南巡按，监察御史，陈为进贡事案，准兵部来。咨内开职方请，吏司案呈兵部抄出，内大臣奏御前事:议得云南陆凉州同龙海，边徼微员，世受国恩，既有闻歌作乐紫金宝塔，捷足腾空龙驹良马。皆属奇宝，臣下不可私自享用，理全进贡朝廷，以书厥职。应令该员送赴午门，具表献纳。候送到日，照会典内进贡事，宜酌行可也。奉圣旨这所奏甚是急行文，命他送来，候首处分。钦此科抄到部，凝合就行，为此合咨云南巡察，预为查照旨内事理，钦遵施行等。准此亲解送牌，仰该州官吏，即便遵旨，着龙海速将金塔宝马，亲送赴完，听其验明，给批解部。转答:
  御前候旨，处事关奉皆钦取，勿得迟延干咎，须至牌者，右仰通知。
正统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行。

素面朝土

  土官看罢，照旧摺好了，递与州衙掌案胥吏。乃道:“既是圣命进贡，也是为臣之分所当然也，治生地薄民贫，小小边僻，无有什么奇特宝物，堪去进贡;若论金塔龙驹，不过家常恒有之物。堂翁父母，敢替治生通容，回覆上司。”李公道:“奉旨钦取的，谁敢通容。寅翁当勿吝惜此物，还是进贡为妙。”土官道:“既要治生进贡，如何文内还要处分?敢叩堂翁父母，其中是甚情节。”李公道:“旨意虽是这般说，寅翁素无大过，何有犯到处分之处?不过是儆戒之言。若寅翁将塔马，遵旨早去进贡，料到那时，自无别说，不心疑虑，只管放心。但是这一件案宗，原自寅翁一己起见，并不关地方事务。你莫如把原行文，带回衙去，省得动移文，多费一番笔墨。”土官道:“今虽不费笔墨，若到日，送塔马上省，赴大巡门勘验，亦要烦堂翁父母，赐之申达此文。还要贵纸笔墨砚，移将过来，治生下便把原文带去。”李公道:“既如此，待我移来便了。”土官听说，点头应诺，起身告辞。李公将他送出宅门，拱手作别。土官上马回衙，过了江到本衙。三位夫人齐到屏壁后迎接。但见良人，满面愁容无喜色，一腔怒色现眉端。这正是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入门休问荣枯事，可观面容便得知。於是夫人一面举土官入正厅坐下，一面问道:“官人，去时怡颜悦色;斯时回来，怒气冲冲，堂上传你文，莫非有堂突处，请间其详。妾姊妹三人，或可替君解愁分量。”土官答道:“堂翁莫甚堂突处，却另有一番无端怪事，恼人肚肠，不知是那个奸贼狂徒，一旦间启。圣上说我私藏金塔龙驹，要我进贡。今上司来文，进贡后，还要候旨处分，因此下官，不由得心中怏悒。”夫人道:“处分二字何解?"土官道:“这是太祖皇帝，钦定则例。若臣下犯事，着三法司，照例内条款，视其所犯轻重，议疑罪名。如罪轻者，或罚俸或降级，或革职为民;罪重者，或笞杖，或徙流，或绞凌迟，故曰处分。”夫人听了，恼怒起来道:“这说话是从何起?真真不平万分，要我家将塔马进贡便了，怎的还要处分。想起恁个滥土司官，不大不小，做也可，不做也可。好不好，就去了，撇却此地，搬到海滨，住在我父王宫中，无忧无虑，安然过活，省得在此，受这般闷气。”土官道:“夫人言虽有理，但祖宗之基业难弃。昔於元朝顺帝末年，我先祖父帖木儿，於此处称过大王，故我们这座城池有三道，到本朝洪武爷十四年，西平候沐英，颖川候付友德，奉命南征，领兵压境，将我先祖上下两寨，尽行攻破。我先祖被擒，要斩首正法，先祖那时畏罪怕死，哀告众爵指挥，求告西平爷宽佑，急付信与先祖母，敬献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明珠一颗，象牙十头，良马百匹，赎罪买命。当西平帐前，饮血盟誓，愿子子孙孙，永效忠臣，万载千年，不敢反叛称王，求之无计，蒙其释放。然后招谕所管部目营长，个个投诚纳款，我先祖遂宰杀牛羊，犒劳众指挥兵丁，设宴请沐国公。甚是欢喜，收去金银明珠，将马匹拔一员将官，就在此处牧养，乃蒙西平候爷，表奏太祖高皇帝驾前，太祖准奏，授我先祖为陆凉州土知州，赐姓为龙。西平爷沐公特授云南总督沐国公指挥，拨十八名在陆凉卫，管理兵丁，行营料哨。永乐元年，奉旨改作世袭土州同，与流官知州分地方，今到下官，刚才三世，沐国公现在省城。现任卫城如何忘得国家隆恩，而今情愿世受处分，断不肯轻弃职业，背井离乡，远去海滨，招人耻笑。下官前者赴京袭职，曾在都门结纳了两个掌朝太监，并几位当朝大员，承他们早晚常在各部院衙门，照呼我一二。他若晓得此事，必要用力周旋量定，不到革职问罪之处，夫人呵!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话犹未了，只见阿能手执一角插羽公文，走至内厅门外，伸头向内，咳一声嗽，望着本官大声说道：“府里求凭角急紧文书，送与老爷展阅。”土官听说，愈加吃惊，半响方语道:“你就拆开与我看。”阿能听说，唾沫抹湿封口，抓出文来，递与土官。土官接去，展开看之:乃是曲靖府章太守，奉左右二布政司牌，转奉巡按部院，沐国公檄行，其中言语与陈察院行来州里之文，句句符合。惟至奉旨之处，末后二字，甚是在异。土官看到这个不同的字眼上，霎时里，胸中怒气成和气，面上愁气转喜气。及至看到临了，只云着龙海径自送到京中，自行进贡。将起程日期，具文报明。原不讲要他解赴省城，听候勘验，给文批转解的半字，土官看毕，复又从头玩索一回，不禁心中大喜，即用手指着，向三位夫人说道:“你们大家都来看看，这话方才是呢!”三位夫人，共相看罢，一齐愕然道:“行来那角文书，难道不是府里转奉上司来的么?”土官摇摇头道:‘否也!那是按院里径自行於堂上的。”夫人道:“这文是如何讲呢?”土官道:“按院文，是候旨处分;本府文内，是候旨优叙。“夫人道:“这优叙二字，又如何解法?”土官道:“亦是国家定例。若臣下有了功劳，皇帝敕吏兵二部，按功之大小，从宽处旌奖，优叙议爵，功大者，或列士封候;功小者，或加级超擢，荣膺后代，宠赐前人，故曰优叙。陈按院那斯老大有些作嚣，怎敢把煌煌天语，擅自改了来，罅属员如此作伪，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必当和他面君辩明，方可甘休。”夫人道:“话固如此。但其中孰是孰非，隐微莫测，关系奉旨大事，我们妇道家没有甚见识，不敢妄议。乔校尉甚识谋请去和他较议较议。该行该止，自有良策。”土官道:“夫人赐教的是，一人不得二人计，且向乔谋讨论行。”遂跳起身来，拿着文书，便往外行走，直去东花厅来。不期这段事情，早有跳跃跟随土官，往州衙去的一个门子在州衙内见了原行。回来时，却对乔校尉说明此事。校尉听了，甚是惊疑。正在花厅上，独自坐着踌躇。忽听得脚步声响，便举头观望，却是土官摇摆而来。到了厅内拱手坐下，便把前情如此如彼，对校尉叙表一番。随将府文递与他看，校尉看毕，说道:“在下看来自然是优叙的，不是处分二字;明明是陈按院假传的圣旨。”土官冷笑一笑道:“好一个正直无私的御史，做出这偷天换日的事来;若将此事揭参到天子驾前，怕不问他个大大的罪犯么!”校尉道:“从来无风不起浪，说起陈按君曾与附马有些芥蒂。附马忽略了，不以为然，不曾去赔他个不是，以致按君含怒不息，大约因此才起这个风波。”土官道:“岂有此理!我在几时得罪他来。”校尉道:“非今日之事，乃当初袭职时种的祸根。”土官道:“我在京师时，只有接交士大夫的，并未恶视一人，这话是从何讲来的?”校尉道:“有来头的。不是我也无由得知，因是前回往海滨来，九月间，在安宁路上遇按君两个家丁，都是按君亲信内侍。一个姓幸，名逢元;一个姓何，名其美。相会寓於云寿寺中。他们见我为人洒脱，我见他们秉性诙谐，彼此爱慕，遂相契合。不是他们邀我的酒论话，就是我攀他们漫饮谈心，盘恒无几，遂成莫逆。他们先曾问我，是何方人氏?我答道:‘生长在东海之滨，游艺于滇左陆凉。’他们随又问道:‘陆凉有姓龙的土官，可相识否?’那时在下心中自忖，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若认是亲戚，恐於官场有碍，就不便避驸马公行藏，乃徉答道:‘原不相知。’他们全不猜嫌疑忌。因题动话头，遂将按君前启大兴县时，驸马赴京袭职，说他先假意来怎的拜你，你便怎的去拜他。拜他却是正理，应当要用职名手本才合，你只用年家眷弟名贴，触了按君之怒，将（其）扯破掷地，大骂恼了，不准接见，这事可有的么?”土官听到此处，皱着眉毛，想了一想，乃道:“当时未曾听见。若说不肯接见，究竟有的。噫!这新按台，原来就是昔甘大兴县知县陈筹么?提动旧话，令人可笑。品级高上，驻得最明。知县州役五品主簿，正九品典礼，未必定我六品州同，去拜你一个七品知县;若用了手本，竟是尊卑失序，纪纲倒置矣，谁肯为之。”校尉道:“驸马公，竟认左了。他虽知县，算京堂内官。郡虽州同，乃边地土司，即新选的府州县正印流官，谒见宛平大兴两县，尚用手本，况君不过佐二土司乎!皆因驸马公，如此执拗，所以按君才深作夜郎自大，才行行步步要行你破绽，要和你做冤家。我想这件私几藏金塔、龙马，不去进贡的是非，定然就是陈按君暗地密奏。因此内大臣，才有那番议，如今才有恁些唠叨。”土官道:“见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误用拜帖事小，他擅改圣旨事大，一不做，二不休，我就赌气不理。索性触他一场大怒，看他把我横吞竖咽，吃下肚去。”校尉道:“君岂不闻世俗传言，送命御史，丧家推官。这两位老爷不是好惹的，且小不忍则乱大谋，驸马公还要三思幸勿造次，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土官摇摇头，连声说道:“没事没事，无妨无妨。我自有个调处之法，保得万全便了。”校尉道:“驸马公，有何良谋，乞赐其详。”土官道:“我今只要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管教他空施诡计无用处，落得我承恩邀宠回。乔校尉公，你说可好么!”校尉听而喜道:“妙哉矣!若是驸马公，肯将这些贵重之物，体体面面，端然前去进贡，定然讨得皇上欢喜，自有一番的褒贬，在下只消在家，眼观捷旌旗，耳听好消息。”土官道:“说得好也！你是我的参谋，平常小事尚借重高才筹书，何况有此吃紧大事，反离得开你么!必要烦你的尊驾同去走一趟来，我方有把握呢。”校尉道:“养军千日，用兵一时，驸马要在下随侍，敢不遵命;若要去时，便当趁此融和天气，早早登程。”土官以手加额道:“得君同往，吾之能事毕矣!要行就行。”於是，二人商量停当。择期在二十九日上吉出行。土官进内，对三位夫人说了。三人听毕，目下就要打算进京，便替土官收行装，拿去进贡礼物。不过几天，都已收拾明白。你道要进贡物件，拿些什么奇物?原来都是东海老龙，前回陪嫁女儿的六般异宝，般般皆可价值连城，以及黄金白银等物，一一包好了，装入皮包内。连衣服行李，打叠做几个驮子，用大力牲口驼着，派精壮衙役赶着。拨定十名能干家丁，跟随保护。一个个都是戎装打扮，系着腰刀，挂着撒袋，骑着骏马，带着弓箭，雄赳赳甚是威风。校尉是骑玉顶黄马，龙海是骑抱月乌驹，照着府尊行来之案，写下一脚文书，就是亲身解送宝马，往赴都中，诣阁进贡。将起程日期，移请堂上转送本府。他将这角文书，直待动身之际，打发了投堂上。是日鸡鸣时候，乘着日色，就早早上路，说道他这回进京，甚是机密，不惟不与官僚知觉，连目下头目，都不与晓得。故起身出门，无一人送行。只他三位夫人，公子小姐同阿能辈一班管家婢仆，只容送出东门，就酌酒饯行相别，上马登程，簇拥着本官，赶着驮子，直向大道，徜徉而去。这正是快刀割断红绒线，分离活拆各东西。三位夫人，领着公子小姐转回土衙，这回不题。
  却说土官同校尉，众家丁，在路行程，难以细述。一日三三日九，看看行了三月光景，方才抵燕京。依然照旧去云南会馆中。捡一所幽雅房舍住下，将驼来的宝物，竟行收拾歇着。到了次日，天明起来，梳洗已毕，用了早饭，便同乔校尉去拜提堂官，和前次结纳那两位掌朝太监相见后，便送若干礼物，说进贡一事，要央他们在天子驾前，保举保举。史钱二太监，见他送的礼物丰厚，各自欢喜，满口许下替他为之作为，提堂官即领他到吏部兵部衙门，投递手本，呈送贽见礼物。上下规矩，打点明白，讨得一章表式来。雇请馔食表生撰就表章，只候朝中消息出来，好去打点行事。古诗云:有钱使得鬼推磨，财可通神说不差。龙海一生会使钱，因此作事做得停当，不期几天，就有两个年青小内监，走来寻他说话。见过礼后坐下便道:“好好好，便以你这个蛮子官，你的勾当，咱们家二位老公公，在皇爷驾前启奏妥了，不消兵部转奏，只消把你进贡之物连表章付托咱们携进朝去，送到御前，省得你多少周折呢!”土官听了，连忙施礼，应从公公之命。便设酒款待，席终之后，各人赠了黄白礼物若干。便将表文，同进贡宝物，命家丁来福、来旺、兴童、裕童，四人捧着，将两匹龙马着亲随詹福、詹喜，二人牵着送两位小内监进紫金城去。来福们回覆道:“表文是送在通正司房里，龙马是送在苑马司处，宝物是送在司礼监。史钱二位公公，把六色宝物一一看过，极口赞道：‘普天奇珍异宝，他们眼里见过千千万万，从不曾见过珊瑚树生得九岔的，惟《博物考》上载云：九岔珊瑚，乃应国家九章天宝，其上四岔，包含日月星辰，山川龙众虫七者，以致度论，乃绣王者上衣;下五岔内，包含宗彝鼎器，藻火粉米九者，乃绣王者下裳之文，合而言之，是为华丽天子服。而御极百僚从命，万国咸归。’又道:‘这紫金塔，闻说产自洪荒之世，天地混合陶治而成，原非巧匠能铸的;故闻歌唱之声，随出八音相和。即此二物，便可取悦龙颜，何况更加自鸣钟，温凉枕，夜明玛瑙瓶，四般奇宝么!明日进到御前，皇爷见了，定然欢喜，自不待言。’又对小人们说道:‘孙子们，回去禀你主儿，教他候着褒奖旨意。好好备办诣阙谢恩。’”

素面朝土

正在说话，看见詹福、詹禧，依旧将两匹龙驹牵了回来，拴在树上。土官疑而问道:“不收马么？”詹福禀道:“不是不收，是这两个畜牲在厢枭劣得紧，近人便咬，见马便踢。管马老爷见牲如此，还命小人们牵回来，暂且喂着，等圣旨下了，又再送去。”土官听毕，才将疑圈收了。到次日午后，又见昨日来的小内监又来寻他说话。一见便道:“蛮子官老哥儿，真好造化!咱们的二位公公用尽千方百计，在太国母娘娘驾前启奏一番;又在皇爷驾前启奏一番，才奏准了:只收你六般礼物，将两匹龙驹仍还叫你骑回去，放於陆凉衙草海子中同沐国公孳牲牝马一处行走，日后自然养得出像样的驹子来。如今便招书与沐国公，每年将出色的选几十匹进贡朝来，驾驭鸾车。如此便行，可使龙驹种类源源生产，不致缺乏。皇爷说，你所进贡的宝物件件希奇，因此特下圣旨，加升你做二府土同知府，要敕书与你，赐你四品服色，张黄罗伞，系金花带，与曲靖知府往来平行，不受节制，子子孙孙，永受国恩。两位老公公将旨发与吏科了，才使咱们来报喜。”土官一听了，见说天子如此宠他，喜个心痒肉麻。即取白银一百两，一人五十两，答驾回去。后来年年有贡马之例，即此始也!表过不题。两个内监回去不多一时，又见吏部堂候官，写了一张大红销金报条，送来挂在会馆门首云:恭报陆凉州龙老爷，钦命特旨升授世袭清卑，曲靖府土同知府。龙海见了，心中大喜，即取五十两一锭元宝，打发报子去了。不一时，又被那滑化子，白卷一锭元宝去了。话不多言。次日黎明，即整衣冠，赴午门谢恩。随蒙天子诏问，六件宝物出处根源，龙海一一回奏正统皇帝，龙颜大喜，即命他随诸臣上朝三日，候旨发落。龙海一连朝驾三天，遂蒙天子赐他敕书一道，敕书中开载事宜，与两个小内监报喜的，句句不差，命他速回本土，照与知府行事。约束部目镇压地方。龙海禀道:“遵圣训二十四拜。”谢毕皇恩恭辞圣驾，捧着敕书，退出朝来。一面吩咐仆人，扣备鞍马，收拾行李;一面同乔校尉去谢别了提堂，并史钱二太监。回到会馆中用过早饭，赏了长班。出门上马，向南路上连忙赶路一程程，半夜驿亭鸡鸣早，一站站，连朝关隘马蹄穿，出离燕界过了黄河，便吩咐仆人，都在后按站而走。他同乔校尉各跨一匹龙驹，放开丝僵，无异山水蛟龙，登云踏雾，掣电而奔。那消十日光景，早把万里京师送在五湖之外，不知不觉便到滇南胜境。二人在马上商量停当，暂歇一时。恰恰在沾益白水关旅之外，将敕书打开，写角文书，发文铺兵，先投府去。他二人宿罢一宵，方才慢慢进城，来到府城，歇下寓所，更换衣冠便往府衙报敕。谒见府尊，太守正拆阅他的文书。门上人进去禀说，龙土官已在门外伺候。太守见他是奉敕旨升的同知，即去大堂着人开中仪门，请他进见。土官也不遽然、乃从东角门而进，趋阶而上到滴水檐前，双膝跪下。太守忙来将他挽起，携着手进入二堂。叙礼毕，分宾而坐，献茶后，土官一一将前情对诵一遍，便求府尊替他出文书，通报各上宪，乃知照沾、马、陆、罗南、宁益佐二县。太守应允，许其代行。遂别出来，拜访二府郑公，三府黄公，四府姚公，南宁邑宰程公，相见时俱各问答，不必烦言。土官一一拜毕，回到寓所，住了两天。这五位官长不约而同，一齐到寓所回拜。土官出来迎接，请上楼去列坐告茶。众官问及上任之事，土官答道:“晚治生来得仓悴，不曾备得上任寻头。”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五位官长见他是当今宠袭之臣，皆趋炎附势。章太守借他伞盖旗锣，郑二府借他仪仗执事，黄别驾借他军皂衙役，姚推官借他轿马人夫，程邑宰致供应下程。霎时间，即把龙土官抬得冠冠冕冕，十分威风，十分兴头，象官回衙。去后，他便发校尉骑了乌驹先回家中去报喜信。三位夫人听说夫君升府同知，尽皆大喜。即教阿能一面打发木刻，飞传各村营长部目连夜过府迎接;一面打扫衙署，贴起喜联，挂起灯彩。厨下安排酒肴预备接风。外面夷民百姓听得本官升坐二府，一个传两
个，两个传三个，纷纷传到州中;合州绅士、乡耆、老幼都约会着，成群结队携盒提酒前去迎接。同众夷民营长部目都在土城五六里之地酌酒接风。只有李公州牧不去迎接，不便称下属，去投职名手本，跪在道旁打躬，遂推有疾，使吏拿个不加称呼先（龙）姓名贴，往途中致意。龙土官遇着部目营长众人，都跪在地下叩头;来到本城，见众绅耆老幼，连忙下轿接见。土官都辞谢了，只有李公不去迎接，他便含恨在心，二人由此，便生芥蒂起来，这是后话。龙海进了衙中，任后，将府里送来的差役人夫重重赏了，打发回去。便备羊猪祭品，先往莹上祀过祖宗、家父母坟墓;次往邱雄山，致祭天池;又往木蓉山，致祭石鼓之处。他於当祭之处，都去一一祭奠。回家即至报恩寺，大摆筵宴，酬谢州衙两城官僚绅士（耆）众多宾客。在内衙治酒款待，家内每日歌声彻耳乐，盈庭送往来，热闹非常。待至酬完客事，时已七月七夕。是日饭后，龙海和夫人正在东花园内漱玉亭中，看真真、如如穿针女红。跟随进贡去的家丁、仆人都才到家。龙海一一赏赐酒食金银，打发去了，各回村寨不题。
不知校尉娶妇何如?且听下回分解。后人有诗颂曰:
  进贡邀荣宠，州便升作府。
  但愿子与孙，也袭乐斯土。

素面朝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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