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我应该是名山野农夫,在蓝天白云下放牧牛马羊群,或在和风丽日中躬耕田地,脸朝黄土背朝天……可能生活的水平不如现在,可生命的质量却会以几何级递增。现在的我,在这钢筋混凝土的结构中空怀一腔清风明月的情思,只能在记忆的山野中采摘几叶小草,聊以慰籍那皱折满身的心灵。造化弄人否? 这几天是难得的假日,本想将自己放逐在山怀水抱里,可中风的父亲牵住了我,但这颗蠢蠢欲动的心只要稍有空隙就会在龙海山间流连,那片片的过往、幅幅与山水嬉戏的画面,温暖着我点滴记忆,特别是与得病父亲那一幕幕,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的钟情于山水,除了与天地那神密的联系外,小时候父亲是我的骄傲和精神支柱。父亲身材结实,又是生产大队干部,让我很有些优越感,特别是在村里小伙伴们面前,如果有谁敢欺负我,我就会挺起腰杆说:“我告诉我爸去”。那时候的我比较招老师喜欢,大概也多是沾了父亲的光。父亲是挨整的对象,我们一家子老被欺负,因为父亲是“当权派”。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这山环树绕的小山村,父亲照样当干部,母亲和姐姐照样干农活,只有我读书常常被同学骂:小当权派。龙海山的博大,树木的清柔,让父母能神定气闲地对待一切,那怕是刚被戴高帽挂黑牌地游斗过;在这山环水绕的小山村,大自然敞开胸怀尽情地呵护她的小儿:松涛歌唱,翠竹扶风,山花送爽,小鸟慰怀……我这个家里唯一存在世间的男孩子,(父母一共生了3个男孩,2个女孩,由于缺医少药,死了2个男孩,一个女孩)在父母的宠溺中、在自然的关怀里,不知世事艰难险恶地欢快成长,将清亮甜美的笑声撒遍老家的山山水水,和着风声、鸟声组成了一首快乐的交响曲。
稍大了几岁,我对父亲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具有了立体感。年轻时父亲曾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经历过两次重要的选择,这是妈妈讲给我听的:第一次是当工人,父亲没有去,当时大队里在培养他做书记;可书记没干一年,却又安排他做了生产队的大队长。当了工人的那位本村人后来相当的风光,接替父亲做书记的邻村人也很让人令眼相看的,“我爸怎么就那么老实,那么听大队的话?”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叹惜道。可叹惜归叹惜,我对父亲还是依然敬重的,或许他也有自己的想法,那时候的人个人****不像现在这样高,大多又很留恋故土不愿出远门,再者能做生产队的大队长在当时也是挺有吸引力的。看到他为集体的事东奔西跑、为全村的生产生活精打细算乐而忘忧的样子,我想也许他的选择并没有错。可是后来我还是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一些遗憾。“这辈子出不去了,只能做庄稼人了。”一次在地头歇息时他擦着汗这么说。他常常开完会回家路上还搂树叶,带回家放在厕所中堆积农家肥种自留地,种韭菜到马街还钱贴补家用。无论开会自己晚,从不在任何社员家里吃饭,村里人常常说他,不吃任何人家的白饭。我也常常为此自豪。 父亲的热爱山水,小时我感怀不到,肉体的摧残、思想的禁锢、生活的艰辛,剥夺了他的这种权利。在我读书工作后,已过花甲的父母,虽然已经退休,但仍然坚持到田间劳动,对山水的钟爱渐渐显露出来:平时生活节俭的他们,只要有机会,就会相互扶持畅游在天地灵秀之中。念念不忘的始终是田里的农活和粮食,就怕闹饥荒、饿肚子。到现在村里有些人还这么抱怨,如果我父亲当时答应给征用土地,双箐口乡政府就一定设在我们村子,我也会这么抱怨父亲,但是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失去土地的农民就是没有树木的鸟,飞到那里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做人不要太嚣张,文革把人家打厉害了,他们重新掌握权力,根本就不想设在我们村子,天天和仇人一起混日子。也许是好奇的缘故,我利用工作之便,调阅到当时双箐口区委会的会议记录,在区政府设在双青口还是树搭棚的问题上,5个党委委员竟然3个投票反对设在树搭棚。而当时县委批复是:双箐口地处你区中心地带,可以设置。到大以后,我才发现。父亲怎么冤枉,家乡父老乡亲怎么愚昧无知,因为决定政府所在地不是由当地政府决定,而是需要上级机关决定,况且,我父亲一个生产大队副大队长,根本就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上级机关区政府所在地的权力 。从那以后,人们和我谈到这件事情,我就一笑了之。我知道愚昧和无知是不需要辩解的。 再后来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考取了陆良第四中学。二十余公里的路程多是自己来回走的,那时还没有客车,然而父亲却坚持每次开会去的时候都带我去吃会议伙食,还把自己微博的工资给我一半当伙食费。或许那是他当时找到的一种抒情方式吧,他在为我而高兴和自豪,并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明白了这些之后我在学习上便更加努力了。
然而两年后我只考上了个本地区的一个老师,也没有成长为父亲那样的大个子。开学时父亲又亲自将我送到学校。看得出父亲一点也没有小看我,毕竟我走出了小乡村,走到了外面。这让我心里踏实了不少。可是我总觉得距自己的理想和父亲的希望还相差太远,不知怎么地就喜欢上了文学,认为只有文学才可以给我再一次起飞的机会,才可以帮我实现更远大的目标。分到一个中学教学语文,虽然工作上兢兢业业干得还令人满意,但文学的梦想却一刻也没有放下。父亲见我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说了句:“当作家能是那么容易的?”而后并没有干涉太多。他当时一定比我看得清楚,看到了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可是他又不希望我像他当年那样作出放弃。
时光一晃就是数年,我的理想远远没能现实,工作和人生之路也多有不顺。眼看青春即逝,眼看一些原比自己基础差的同龄人都获得了可喜的人生高度和亮点,我的心情变得更为浮躁。这期间父亲的际遇也不太好,土地承包后他离休成了一位普通农民,没有了集体的事情可做,也失去了往日一些人的尊重。在父亲八十高龄时,我们曾经张罗着带他出去旅游,想让他一饱外面世界的风光,可惜因父亲生病没有成行。谁知一向健康的父亲竟一病不起。父亲中风的形象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瘦小的身材,斑白的两鬓,清癯的面庞,因为抽风双手和双脚微微弯曲,嘴唇紧闭,牙齿咬的格格响,虽然痛苦,但仍然一声不吭,双眼微微张开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好像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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