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双像松树皮那样皴裂的手,骨节变形,颜色深黑,有的连指甲都剥落了。这样的手是八双,他们举起铁镐锄头,向草木难生的石缝里刨下去。这一刨,就是31年。 这是一双双像松树根那样皴裂的脚,茧子开口,状若干泥,有的连疼痛都没有知觉了。这样的脚是八双,他们穿着橡皮草鞋走过寒冬酷暑,让一株株幼苗扎下8个乡镇。31年后,绿满石山,林涛激荡。 这是一张张被雨雪风霜雕刻的脸,眼神平和,表情憨厚,有的连你说什么话都听不清了。这样的脸是八张,31年来,他们植树护林,锲而不舍,面对困难没有低过一次头,没有叫过一次苦。他们的生命是13.6万亩青山,让不同的人群在喧嚣声中肃然起敬。 这是一组在我们时代背景下感动中国的群像——陆良“八老”。他们绿化的不仅是一座座荒山,还是我们的精神高地;他们种下的不仅是一棵棵树,还是我们社会的道德标杆。 “八老”中,有5名共产党,3名普通农民,他们都是地道的庄稼汉。 巍巍龙海山作证,历史将会铭记这8位老人:云南省曲靖市陆良县龙海乡树搭棚村王小苗、王家云、王云方、王开和、王德映、王家寿、王家德、王长取。 凡人雄心 龙海山区海拔2200米,山高坡陡、地势险要,解放前是党的地下武装——原滇、桂、黔边区纵队的根据地。这儿是喀斯特地貌,石漠化严重,当地干部用一句话形容:“走十步,九步是石头”。“陆良八老”的带头人,现年73岁的王小苗回忆,从记事起,这儿就没几棵树,刮风时飞沙走石,薄薄的土壤都吹成了灰。每年三月至九月间,常常要遭遇冰雹的袭击,烤烟一墒墒被打得稀烂,才吐红缨的玉米包,被剔得像把梳子。冰雹多来几次,这一年的庄稼就绝收了。有一回冰雹过去,满目疮痍,王小苗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地头,捶胸痛哭,骂天骂地。树搭棚村民的痛,痛在王小苗的心里。 31年前,41岁的共产党员王小苗担任民兵营长,他带领民兵到花木山打靶,转来瞄去,却连一棵可以充当靶子的树都找不到。望着这一大片荒凉的石疙瘩,想起山下的乡亲们淘生活的辛苦,“山上必须要有树”,王小苗萌生了种树的想法。1980年,国家号召植树造林,在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德昌的支持下,王小苗邀约山里邻近几个寨子的王家德、王家寿、王家云、王德映4名党员和王开和、王云方、王长取3位村民,在3月的一天上山扎营,开始种树。 “山头要有树,农民才会富”,王小苗用这句话动员几条汉子。 77岁的王德映当年曾是村里的生产队长,与王小苗经常因为各种公事而聚在一起。在上山种树之前,两人就已十分熟络。出于私人关系和“同为党员”的考虑,王德映答应了“来种树”的邀请。他一直记得,那年王小苗来家里找他,他未加思索便答应:“种树是好事,我就跟你一起种。”其实,当年王德映心里也有一种想法:“都说花木山是石头山,种不出树来。我不相信,我就想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把树种出来。” 现年83岁王家云是共产党员,当年的生产队副队长,每天都要带着村民们干活,做事亲力亲为,“免得不能服众”,他知道种树是一桩苦活计,自己当然应该带头干。王家云有个亲弟弟,叫王家德,今年72岁。王家德那时在陆良的一家国有煤矿当矿工,也是党员。王家德回忆,王小苗以“现在种树,国家重视”这么个简单的理由,就说动了他。王家德自己也有想法:“种出树来,下地的肥料也就有了。” 现年77岁的王家寿是党员,自然一说就通。王家寿和王长取也是一对亲兄弟,王长取小哥哥3岁,不爱说话,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他更愿意专心听着哥哥说,就跟着哥哥上了山。 现年81岁的王开和那时在陆良县交通局当养路工,王小苗找他去山上种树,王开和当时只觉得王小苗“是个好人”,没多想,就跟着去了。 现年83岁的王云方当时跟几个人都要好,看着大家都上山,也答应了。 种一天树,大队上每天给他们记工分10分。那时候,他们是强劳力,在村里干活要轻松很多,每天也拿10分。同样是10分,王小苗等8位墩实的汉子,选择了向石山开战。 那时候,在石头里淘生活是他们最寻常的日子,几个汉子对于那些犬牙交错的石头,从来就没有害怕过。从挥起锄头挖开第一个树坑起,他们或许未曾想到,此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他们还要挖开一座又一座石山,还要种下一片又一片林子。这一群普通的农民并不以为,自己立下的是改天换地的雄心。他们的理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是一句话:“应该的”。 三十春秋
冬春挖塘,雨季栽树,为抢时间,8个人常常住在山上。“杂木砍下来搭个棚子,找些枝枝叶叶垫着,管它地上湿不湿,就这么睡了。”王家寿说,实在太冷了,他们就挤在一起取暖,第二天起来时,全身都是冰碴碴。 横在他们面前的第一只“拦路虎”,是如何在漫山遍野的乱石缝中挖出塘子(树坑)来。“山上全是石头,一锄下去,火星直闪,有时三天就能挖断一把锄头。”王家寿说。双手磨出了血泡,血泡又变成老茧,8条汉子硬是在乱石堆中挖出了4000多个塘子。 为赶在下雨天移栽完所有树苗,8个人领着儿子、媳妇一起干。“晚上就住在山上。我们都自带伙食,白布口袋里装着苞谷面、老酸菜。烂席子也带着,还有棕叶子编的蓑衣,雨天拿它披,夜晚拿它盖。” 刚上山的时候,老人们回忆,当年他们要么光着脚,要么穿着皮草鞋(用旧轮胎皮做底的草鞋)。杂木的刺、锋利的石头边常常划伤腿脚,但天长日久,脚上的皮肤磨出深褐色的老茧,硬得用针扎也难扎进去了。 有一次,王小苗病了,三天水米未进。山上无医无药,王小苗咬牙撑着。第三天中午巡山时,一屁股坐在一棵树下就睡了过去。王德映见情况不妙,赶紧下山找来小马车,将王小苗送进县医院。王小苗的老伴查彩英当晚赶到医院时,被吓得不轻——王小苗说不出话,连眼睛也不会眨了。医药费不够,查彩英恳求医生先行救治,第二天牵了家里的一头老黄牛卖掉,才凑够了医药费。待王小苗出院时,一头老黄牛的钱刚好花完。 4年风吹雨淋,8个人在花木山植树造林7400亩,成活率达95%以上。为了纪念大家曾经的艰辛付出,8个人一致同意,将这片林子取名为“花木山林场”。 花木山造林成功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有不少附近的乡镇派人找上门来,请求王小苗们前去帮助造林。从附近的乡镇开始,8个汉子率领数百名普通村民组成的造林队伍,走遍了周边乡镇,甚至还去了更远的师宗县。以前他们离家仅有数公里,后来离家越来越远,十公里、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他们带领的造林队伍肩背树苗,一箩筐一箩筐地背上山去。有时是近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场面令人动容。 蓝天白云下,连绵起伏的林海可以作证。从1985年至1995年,经过10年的艰苦奋战,王小苗等8人先后承包陆良县8个乡镇13.6万亩的荒山造林工程,成活率都在90%以上。 “林场再好,一把火就烧了。树栽活了,管护最关键。”王小苗说,自1996年开始,年事渐高的8位老人把精力放在了花木山林场的管护上,常年与青松为伴。一座土坯房,8个护林人。“谁先巡山回来谁煮饭,最后回来的那个,最好的饭菜都留给他。”王家德说,“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但谁的林子看得不好了,我们也吵架——只是从来不记仇。” 大约7年前,距离花木山林场不远的一座山头发生森林火灾,老人们怕山火蔓延过来烧了林场,踉踉跄跄地往大火方向跑去,准备守在那里随时灭火。当时已逾古稀的王云方被石头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伤了坐骨神经。伤还没痊愈,他又拄着拐杖上了山。“别人都去(巡山)了,我不去,不好开展工作。”王云方说,林场范围内有11个山头,每人管护1个,剩下3个共同管护,如果他不去,其他7个人的管护压力就大了。 每年春节前后,鞭炮炸得震天响,8个老人却最是紧张。“鞭炮、礼花最容易引起火灾,一点都不敢马虎。”王开和说,他们8个人的家离林场不过三四公里远,可有8个年头,他们是一起在山上过的年,20来平方米的土坯房里,打着地铺挤着睡。其余的年份,也是轮流守在山上。 王家寿的儿子王明昆跟着父亲在林场过了5个春节。“半夜两三点钟,如果外面有动静,也要爬起来去看,要阻止人去打猎,更怕有人带火种上山。”王明昆说。 在8位老人不计个人得失的精心守护下,花木山林场建成31年没有发生过一起火灾。“这个季节,山上开满了野花,漂亮着呢。”王德映说起林场,高兴得像个孩子,“林子里还有斑鸠、兔子、野鸡呢,不让人打。” 31个春秋,老人们无怨无悔地过来了。不知不觉间,风霜染白了他们的须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