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龙海孤魂 于 2013-5-11 20:41 编辑
赵胡子大爷 龙海孤魂
那是一个全民渴望吃肉的时代。国家职工和城镇居民按月发给肉票,按照供应的数量到乡镇或者县城食品公司购买。而我们在山区老家的农民没有那种特殊待遇,只有认认真真自己家养一头猪春节前杀了腌制好,一年就吃腊肉。 那个年代呀,每到春节前的腊月,村子里面杀猪的猪喊叫声起伏不定,而会杀猪的屠夫则是有很高地位的人。小时候,总想长大了做一个屠夫,杀猪,能顿顿吃大肥肉,嘴上整天油光光的——油光光地在田野上走,在村子里走,在人前走,特别是在那些嘴唇焦干、目光饥饿、瘦骨伶仃的孩子们面前走。 在村子里或者食品公司中,屠夫是有很高位置的人,人们得奉承他,巴结他,得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你要是让他厌烦了,恼火了,愤怒了,从此就很难再吃到好肉了。所谓的好肉,就是肥肉多瘦肉少的那种肉,厚厚的一长条肥肉上,只有矮矮的一溜瘦肉,七分白三分红,很漂亮。 那个年代呀,土地干焦焦的,肠胃干焦焦的,心干焦焦的,甚至连灵魂都干焦焦的,像深秋时大风中胡乱滚动着的枯叶,它们互相摩擦,发出同样干焦焦的声音。天干焦焦的,风干焦焦的,空气干焦焦的,甚至连雨都干焦焦的。这是一个正在被风化的世界,一切都已成干土,只要一揉搓,就立即变成随风飘去的粉尘。“油水”在那个时代,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词,是大词,是叹词。摇摇晃晃地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身体扁扁地躺在用干草铺就床上,干瘪的心想着的是流淌的油水,是枯肠焦胃的滋润。肥肉是花,是歌,是太阳。 我们农村一家人总要酝酿很长很长时间,几近绝望了,逢年过节才能咬牙豁出去到自己楼上腊肉吊子里面砍下一块肉,用铁锅(大家叫鼎锅)炖熟,然后按照家里人口从小孩、老人再到成年人分吃。小时,对肉的盼望是全心全意的,专注的,虔诚的。在敲定了吃肉的日子之后,就会日以继夜地死死咬住这个日子,一寸时间一寸时间地在心中数着。总怕大人反悔,因此会不时向他们强调着这个日子,告诉他们还剩多少天就要到吃肉的日子了。平时,即使吃饭也是半饥半饱,更何况吃肉! 记得我到核桃村念高中了,一个月的伙食补助费才五毛钱,每一天早晚饭菜不是是带皮洋芋片就是青菜煮红豆汤,上面漂几滴油花;而吃的饭都是二合一的苞谷面加少量大米饭或者麦面加少量大米饭,那面疙瘩打开有时候里面还是白面。有一次重返校园,我还向炊事员打听起来当年洗洋芋的木头疙瘩棒子在不在?当年我们学生自己种菜的土地现在做什么用了的往事。 学校每一个月集体会餐吃肉的日子,要交5毛钱的肉费,说是会餐,其实8个人就可以分到一碗肉,并不能保证你尽情地享受,有些时候,它带有很大的象征性——每个人分小小的一两块。于是,那时候,肥肉就显得弥足珍贵了——花同样的钱,瘦肉解决缺油的能力就远不及肥肉,只有肥肉才具有镇压馋涎的威力。肥肉的杀伤力,是那个时代公认的。那个时代,肥肉是美,最高的美——肥肉之美。厚厚的肥膘,像玉,羊脂玉,十分晶莹,像下了很久之后已经变得十分干净的雪。凝脂,是用来形容美人的,而凝脂不过就是肥油,而肥肉是可以炼成肥油的。等肥油冷却下来——凝脂,就成了最令人神往的美质。就是农村养猪,评价猪也是看猪的肥膘厚薄决定的。肥肉吃到了嘴里,于是它爆炸了!等待多时、只有肥肉独有的油香,立即放射至你的全身乃至灵魂。你,一块几乎干涸的土地,在甘霖中复苏,并陶醉。后来,你终于平静下来,像一只帆船懒洋洋地停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没有了前行的心思,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已获得,什么样的风景都已见过,心满意足了。 记得我们村里只有一个屠夫,管着方圆四五里地的人的吃肉大事。姓赵,高个,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皮肤黝黑,像南亚人。络腮胡子,又浓又密。大人小孩都叫他“赵胡子”,当然只能背后叫。他出身于屠夫世家,杀猪水平超绝,将一头猪翻到,再将它四爪捆绑,然后抬上架子,打开布卷,取出尺长尖刀,猛一下插入它的心脏,热血立即哗啦喷出,等那猪一命呜呼,再将它从架子上翻落在地,吹气,沸水褪毛,开肠破肚,一气呵成,堪称艺术,无人匹敌。 除了帮村民杀猪外,他还一个星期帮助公社食品小组杀猪,卖肉。他砍肉的功夫也很好,问好你要多少斤两一块肉,就在你还在打量那案上的猪肉时,刀起刀落,已经将你要的这一份肉切出,然后过秤,十有八九就是你要的分量,最多也就是秤高秤低罢了。拿了肉的人,回家大可不必再用自家的秤核准。此人,一年四季总冰着脸。因为,一个屠夫,直接关系到你对肥肉愿望的满足。这是他的权力。他不必要向人微笑,更没有必要向人谦恭地、奉承地笑。 每到食品小组杀猪供应的时候,他就将半扇猪肉像贵妇人围一条长毛雪貂围脖围在他的脖子上,一手抓住猪的一只后腿,一手抓着猪的一只前腿,迈着大步,吃通吃通地穿过田野,跑进村子里面。所有见着他的人都会向他很热情甚至很谦卑地打着招呼,尽管人们知道,热情地打了招呼,他未必会给你一个回应,但还是要打这个招呼的。因为,他是一个杀猪的人。你虽然不能总吃肉,但终究还是要吃肉的。正是吃肉的机会并不多,因此,就希望吃一次像一次,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全看赵胡子的心情了。准确一点儿的说法就是,就看他能不能多切一些肥肉少切一些瘦肉给你了。吃肉的质量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大家希望赵胡子高兴、快活,能在刀下生情,似乎比较困难,但得罪赵胡子,或是让赵胡子不快,刀下无情,却又似乎很容易。你积蓄了、酝酿了许久,才终于来吃这一顿肉,但他就是不让你如愿,吃到你想吃到的肉。这或许是你在给人递烟时没注意到他而没有给他递烟,或许是你们同时走到了石桥头而你忘记了先让他过去,或许是他一大早去杀猪,你正巧到门外上茅房,而你竟在撒尿的时候客气地问了个“你早呀”,他看到了你的手当时放在了什么不恰当的地方,觉得你侮辱了他……你在不经意间犯下了种种错误,后果就是你吃不到你想吃到的肉。也许,你什么也没有得罪他,但他就是不乐意你,烦你,你也还是吃不到你想吃到的肉。你看着那块已经切下的没有足够肥肉的肉,心里不能接受,脸上略露不快,或是迟疑着没有立即接过来,他要么说一声:“要不要?不要就给下一个!”然后将那块肉扔到了肉案上,要么什么话也不说,就将肉扔到肉案上。你要么就连声说:“要!要!我要!” 要么就没完没了地尴尬地站着,结果是后来给你切了一块你更不中意的肉,要么就是肉都卖光了,你吃肉的计划破灭了。 由于谁都想吃到想吃的肉,而谁都想吃到的肉是有限的,因此,当赵胡子背着半扇猪肉还走在田野上时,这天准备实现吃肉计划的人早早就来到他摆摊卖肉的地方等候着了。等赵胡子将半扇猪肉扔到了肉案上后,所有的人都不吭声,只是用眼睛仔细了审视着肉案上的肉,他们默默地,却在心中用力地比较着哪个部位的肉才是最理想的肉,等切过几块到了你想要的那个部位时,刚才还在装着好像仅仅是闲看的你,立即上去说:“给我切半公斤。”但你看到的情形是:同时有几个人说他要那个部位。当这些人开始争执时,赵胡子咣当将切肉的大刀扔在了肉案上。买肉,买到了你满意的肉,心里很高兴,但许多时候你会感到很压抑。 若是你提了一块长条的肥膘肉走在路上,引过许多欣赏的目光,听到有人赞美说:“膘好!好肉啊!”的时候,你就觉得你今天是个大赢家。而若是你提了一坨没有光泽的瘦肉走在路上,别人不给予赞美之词时,你就觉得你今天是很失败的,低着头赶紧走路,要不顺手掐一张棕叶将那肉包上。 当然,最好的最值得人赞美的肉,是那种肥膘有“一搾厚”的肉:“哎呀,今天的肉膘真肥啊!一搾厚!”在说这句话时,会情不自禁地张开食指和大拇指,并举起来,好像是冲着天空的一把手枪在向暴民们发出警告。 我们家是属于那种能吃到肥膘“一搾厚”的人家。屠夫、书记,都是这地方上重要的人物,不同的是,书记——我的父亲,是让人敬畏的人;而屠夫——赵胡子,仅仅是让人畏惧的人。由于我父亲在地方上的位置,加上我父亲乃至我全家,对赵胡子都很有礼(我从不叫他“赵胡子”,而叫他“胡子大爷”,他很喜欢这个称呼,我一叫,他就笑,很受用的样子),他对我们家从来就是特别关照的。每逢他背回半扇肥膘“一搾厚”的肉,就会在将肉放到肉案上后,跑到村子的大路边上,冲着对面的我家房子喊道:“大哥,今天的肉好!”他从不用一种夸张的、感叹的语气说肥膘有“一搾厚”,这在他看来,是一种不确切的说法,别人可以说,他不可以说,再说,这也不符合他“死性”的脾气。如果我们家恰逢在那一天可以执行吃肉的计划,由我的姐姐站在房子旁边的石头上说要多少斤两的肉。我们家从不参加割肉的竞争,等肉案空了,人都散尽,我母亲或在是姐姐,才带着已经准备好的钱去取早已切下的那块好肉。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块肉总是挂在从房梁上垂下来一个弯曲得很好看的钩子上。有晚来的人,进了屋子,瞄一眼空空的肉案,再抬头观赏一番房梁上的这块肉,知道是赵胡子留给谁家的,绝不再说买肉的事,只是一番感叹:“一块多好的肉!”临了,总还要补充一句:“肥膘一搾厚!”这样的肉,尽管难得一吃,还是直吃到我离开老家上大学。 读书期间,回过几次家,那时的农村,情况已稍有改善,吃肉的机会也稍微多了一些。赵胡子惦记我,知道我回来了,就会隔三差五地在大路那边喊:“大哥,今天的肉好!”然后对走过的人说:“大哥家读书的孩子喜欢吃肥肉……”每次回家,总能吃上几次肉。不久,当大学毕业回到老家工作时,吃肉的次数也已经明显增加,对肥肉的欲望开始有所减弱。 谁也不会想到,多少年后,吃肥肉竟会是一种有勇气的行为,是好汉才干的事情。现在,一盆切得很讲究的方肉端上桌来了,就觉得那是一个危险所在,是陷阱,是地雷。吃一块时,脸上的表情有英勇就义的意思。若是桌上有女的,男的就说:“吃一块,肥肉是美容的。”彼此都知道这是骗人的,是大人之间的一个游戏。我的孩子一度比较瘦弱,就想让他吃一点肥肉,但这是需要收买的,吃一块肥肉五块钱,后来上升到十块钱,在后来,就是天价,他也不吃了。有朋友告诉我,他的孩子一看见肥肉,竟然控制不住地发抖,说那肥肉会动,是一条颤颤巍巍的虫子。如今肥肉成了让人讨厌的东西,连猪的品种都在改良,改良成只长瘦肉不长肥肉的猪。这种猪肉总是让人生疑。 至于赵胡子,十年前见到他时,就已垂垂老矣,但老人还以卖肉为生,因为他的儿子们不肯养他。而如今,这地方上,包括他的四个儿子在内,已经有好几个屠夫和卖肉的了。他们都把肉案子摆到人来人往的乡街头上,进入了暗暗的却是无情的竞争状态。我每次回家,若是我自己去买肉,就一定直奔老人的肉案,若是母亲或是姐姐去买肉,我就一定会叮嘱他们:“买赵胡子大爷的!” 一次,我我乡街子转悠时,见一个年轻人嫌老人割给他的肉肥肉太多,很不高兴地将那块肉又咕咚一声扔回到老人的肉案上,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而背已驼得很厉害的赵胡子大爷,岁月已经把他磨灭没有一点儿脾气,一双早已僵硬的手在油腻的围裙上搓了又搓,尴尬地朝我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