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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所梦,见少年事,追忆良多,嬉笑作之:
一、
夜色越来越深,我必须得下车了。车还没到终点,但每列火车和车上的旅客都会有终点。我从远方坐了两天的绿皮火车,在中国,绿色就代表慢,比如中国铁路和中国邮政。一路上,我停了二十多次,过了三十多个昏暗的小站,钻了四十多个山洞,然后,我的终点到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去远方流浪,但是,远方在哪里,我不知道。舅舅告诉我说:“远方,就是要坐火车才能到的地方”。于是,火车就成了我魂萦梦牵的一件东西。每当我从电视中看到那些失意的青年背着一个沉重的行囊孤独的行走在铁路边上,火车呼啸而过,夕阳把他们勾勒成一个个金黄的剪影,一股崇拜之情便油然而生。这种孤独和寂寞让我羡慕的发狂,连他们茫然的躺在铁轨上等着火车碾过,那空洞的眼神都给我无尽的诱惑。
我估计所有和我差不多大的人在小学时候都被老师问过我们的理想。那时候同学们都对警察叔叔,老师和科学家趋之若骛,只有我和石头的理想比较特别,石头想做个屠夫,那样就可以天天吃肉;我的理想是去挖煤,那样就可以天天坐火车,我在一本图画上第一次看到的火车就是拉煤的,它让我怦然心动。我想象着我坐在装满煤炭的火车兜上对着我的家乡挥挥手,我的小伙伴和爸爸妈妈哭着追着喊着说“你快下来,你快下来”,我朝着他们开心的笑,然后渐行渐远。
而老师对我俩的理想大感诧异,惊为天人。
但直到现在我的理想都未能实现,反而读了很多年的书,而我第一次坐上火车竟然已经二十岁了,这是多么窝囊的一个童年啊,我坐上它居然是为了接着去读书,这和挖煤相去甚远,但我还是激动不已,有点少女怀春的感觉。
坐火车,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情感颠覆。它比想象中要拥挤,破旧,嘈杂。当你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酝酿感情的一件东西终于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却发现它一点都不能让你满意,这是多么大的信仰崩塌啊,因了这种“火车情节”的破碎,从此我对生活充满怀疑。我渐渐发现,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是“看上去很美”,而想象和真实是有很大差距的,就像我以为坐上火车我就离开了我的家乡,我的父母,我的过去,但现在,我又回来了。
好像每个火车站都会有一个大钟,我看了看时间,五点二十。
从火车站出来,一个转身,小小的繁华就不存在了。中国的火车站不论大小都一个样:乱,周围的建筑是那样随意,高的高,低的低。夹街的都是旅店和理发店,理发店的门上大都写着“洗头、洗脚、按摩、护理,这个点了还亮着灯,应该是不理发的。接着,毫无新意的出现了几家成人用品店,画面极尽颜色,言语比较煽情,在寒冷的冬天引人春心勃动。从这里不高的建筑水平就可以看出这里的消费水平不高,芜杂,真实。
天没有一点要放亮的意思,空中稀稀疏疏的缀着几颗星星,时间尚早,我打算逛一逛,毕竟我离开这里很久了,久到了再陌生的东西也会有个念想。
街道两旁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两排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向前延伸着,风吹的我衣角一掀一掀的,肩上的网兜在左右摇晃,这东西除了盛脸盆外还能装下毛巾,口杯,牙膏牙刷,几个馒头和一卷卫生纸。
我走到两条街的交汇处,看到一块平台,平台上站着一只黄灿灿的猪,体型巨大,脖子里挎着一块牌子,上面详细的介绍着它的生年,身高,体重,还有作者,是个什么艺术学院的艺术家。我仔细看了看,长4.2,高1.7米,重7.8吨,牌子上嵌着几个鎏金大字“世界第一大猪”。
此猪是不是世界第一实难查证,有待专家考据,但如此大的猪已属罕见,小城人民对此也颇感骄傲。以前我觉得它的作者很牛逼,他弄这么大的一头猪出来一定是有什么深刻含义的,赞扬?讽刺?讴歌?鞭挞?反正得有个中心思想。后来我觉得这作者就是个傻逼,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这世界上的事情无非就两种,一种是吃饱了撑出来的,一种是没饭吃饿出来的。饭都吃不饱肯定没心情和精力来造这么大的猪,只能看不能吃,越看越饿,更难受。但现在再看到它我忽然就明白了:他喜欢猪,又吃饱了,所以就刻了。
猪屁股对着一道拱形大门,门头上写着“金猪菜市场”,然后我就想起了中华和石头。
我和中华,石头尿尿和泥,一起在农村长大,奔跑在希望的田野上,消失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农村真是个好地方,上树偷桃,下河摸虾,蓝天白云,纵声高歌,不虞有他。我一直认为是农村的广阔天地锻炼了我以后的无拘无束,只是此种无拘无束,是好是坏,已难定论。
我们一起上课,一起下课,然后各回各家,直到石头和中华纷纷辍学。我问中华为什么不上学,他说每个人都是有其本质的,他的本质就是土匪,流氓,如果放在合适的地方就能大放光彩,可是认认真真的读书,做个规规矩矩的市民就太不合适了。而关于石头,我只能感叹苍天作弄:石头是我见过最好好学习的人了,却天天向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无理,让人崩溃。我们都觉得读书这个行业不太适合他,石头坚持上到初中就崩溃了,遂另觅他途。
他们辍学的时候对我热情相邀,可我发现除了读书外我什么都不会,出了学校估计只能是曝尸街头,只好在羡慕他们的同时接着上学,且上到了大学。用中华的话来说,这个世界上考不上大学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天才,像他;一种是白痴,像石头,石头听后表现得很无奈,我也很无奈,这意味着我只是个普通人。中华一向对我区别对待,怕伤害到我的情绪,忙又说:“上大学也好啊,读书就是为了上大学,上大学是为了考公务员,考公务员是为了贪污公款。将来你贪污公款的时候不要忘了我们啊,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不是?”
我说:“是,是,是。”
可惜我未能得道,中华和石头也就未能升天:两年后,我收拾包裹,投奔中华。
当年,我搜索各种各样的大学并为之入迷,不知疲倦的去寻找什么大学最漂亮最牛逼,最后填志愿的时候,我涂了武汉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厦门大学和一堆五花八门的名字。
然后,我如愿以偿的离开家乡。
我带着对过去的总结和对未来的展望,怀着对美丽的土地,美丽的姑娘的向往,迷迷糊糊爬上火车,当北山离我远去,我忽然有点茫然并且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当然,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滑稽和悲伤。
我的专业是教书育人,从进学校的那天起我就觉得教书我肯定是不行了,如果遇到合适的姑娘,育人还是可以的。不想直至我最终离校,也没能育出人来。
过完大学的前两个周末,我顿觉失望无比。我发现每天起床以后我的生活就是吃早点,然后到处逛逛,然后十一点吃中饭,然后睡午觉,然后再到处逛逛,然后七点吃晚饭,然后睡觉。我发现我对念过的每个学校都失望无比,而在进校之前我总是对它们充满希望。
又过了两个周末,我潜意识里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不久我找到了答案:我发现别人逛的时候总有个姑娘陪伴,原来我少个姑娘。
这让我思想苦闷,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思想苦闷。而且苦闷的好像不止是我,每到夜晚,楼道里总是会发出一声声嚎叫“妞”,此起彼伏,哀婉凄切。这个字简洁明了的代表了大家的心声,这是大家都无事可做而内心又充满理想的象征。
我承认我是个比较自私,比较个人的一个人,鼠目寸光,低级庸俗,我的理想比起很多忧国忧民的人来说比较小资,甚至有点自惭形秽。我当时只想有个姑娘,而他们却个性十足,思想尖锐,痛骂社会、国家、政府、学校的种种不是,每天都谈论些民主自由,精神思想,国事政治的东西,并且各抒己见,当意见不合时还唾液横飞,互骂傻逼,甚至大打出手。其实,很久以前这些东西我也曾关心过,并发表过很多意见,可事实是这些东西原来是什么样子,在我发表意见后它还是什么样子,这就是世界,世界是不会变的。所以,现在我只关心我的生活:每天早上跑到食堂看看今日的馒头有没有大过昨日;晚上有没有内裤可换;苍井空有没有出新片;或者什么时候我有一个姑娘。
这个时候的我们都非常想出名,这样就可以得到姑娘的青睐,或者走在路上后面有人指指点点,于是很多人开始写诗,这样的环境倒很适合培养诗人,牢骚太盛。大家都觉得写小说太长,在这个浮躁的年代里没有前途,还是写诗比较实在,近体诗比较简单,把一篇散文拆短就行。于是,远一点的学徐志摩戴望舒,近一点的学北岛海子,而且还真有人写出名了,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当你对一件事情很热心且又无力改变什么的时候,你一定会思想苦闷,于是那些忧国忧民,思想苦闷,又得不到姑娘芳心来转移注意力的同学就只能喝酒。喝酒的大多是些中文系的家伙,因为中文系的都觉得学文的不喝酒还学个屁啊,尽管大多数人都浅尝即倒,既然酒量和诗歌上都学不来李白,就只好尽可能的把自己醉得像李白一点。而且中文系的思想容易产生碰撞,简单点来说就是一个傻逼在想一个傻逼的问题,想着想着就像计算机一样死机了,系统无法自动恢复。比如说一个人的理想是天下无贼,结果第二天钱包就让偷了,于是他苦闷无比,只好借酒消愁。而但凡喝酒总是呼朋引伴,呼啸而去,因为一个人喝酒显得比较矫情,且诸多不便,喝醉了哭诉起来没有人倾听,离了喝酒的初衷,并且就算喝死了也没人知道。
眼前无非是些吃喝拉撒睡,虽然我当初进校的时候就只想吃喝玩乐,没有远大的抱负,包袱倒是有一大堆,但我觉得待在这样的地方将来无人可知。就在我觉得我应该做出点什么来的时候,冬天来了。
我在大学里度过了人生第一个有雪的冬天。这个冬天给我的唯一印象就是“妈的,冬天怎么可以冷成这样?还是家里暖和。”当冬天刚有点征兆的时候我立马感觉不对,不添点衣服的话可能会客死他乡,我去小摊上买了很多毛衣和吃的东西,准备妥当,开始过冬。当冬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冷的万念俱灰,只想着怎么维持生命,整天呆在被窝,呆在被窝就只能睡觉,然后做梦,而梦总是被尿逼醒。醒了以后我打算把此地的寒冷告诉各大学的朋友,以求得他们的关心,却忽然发现无人可说,我只好接着睡觉。
次年四月中旬,天气开始回暖,冰河解冻,万物复苏,动物撒欢,春天到了,这是一个交配的季节,大家纷纷出动,开始寻找新生活,而我已对姑娘失去兴趣。由于呆在屋里很长时间,所以我对任何东西都失去兴趣,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激动万分,包括出入各种场合,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我开始害怕很多东西,害怕新的地方和新的人物,我总是竭力的避免遇见陌生人,而身边却总是千奇百怪的陌生面孔。
南方落叶,北方飘雪,年复一年,我在这里又重复了一个冬天,然后收拾包裹,投奔中华。
这意味着我坐火车再也不能半价了。
二、
当我在教室里学习如何给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添砖加瓦的时候,中华和石头在社会中实践如何给社会主义事业拆砖卸瓦。本来石头差点就梦想成真了,他辍学不久后跟一个屠夫学杀猪,前途一片光明,但后来一场猪流感使一个吃了石头的师傅的猪肉的人死了,大家都人心惶惶,谈猪色变,情愿去吃猫肉,石头师傅被逼上吊自尽,他也只好再谋他途。
中华辍学后立志成为这个小城最大的黑社会青龙帮的老大,青龙帮的人士都没什么文化,这一点从名字里就可以看出来,纵观历史,凡是帮派名称里出现什么鹰啊、虎啊、龙啊、豹啊的,一听就成不了气候。果然,中华和石头加入帮会几天后,老大就被抓进去判了三年。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十五天出来后你的地盘还是你的,三年后出来你的地盘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群“龙”无首,便作鸟兽散了,中华悲愤不已,英雄无用武之地,遂浪迹市井,厮混街头,为人民服务。具体点来说他们的工作主要表现为:假证、刻章、套牌、讨债、**等各种人们需要又不方便干的事,反正就是不务正业。其实这些副业都不是很容易,但因为生活所迫,他们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我们殊途同归,不料竟是如此结局,我颇为不解。中华对我说:“生活不易,现在这样就很好,你不要想不通,现在的大学就像妓女一样,只要你有钱,想上哪个就上哪个,或者你可以今天上这个,明天上那个,甚至你可以同时上好几个。”
我说:“那倒不用,可是为什么我花钱上大学,感觉却像大学上了我一样?”
中华又说:“你可以选择不上啊,反正你上或者不上,大学和妓女就在那里,自然有别人去上;既然你上了,那么你就是嫖客,你去嫖之前就要有心理准备;遇见个漂亮的,就是你上了她;遇见个丑的,你可以换一个或者不上,但如果你不甘心或者出于礼节,你必须得硬上,那就是她上了你呗。”
我又问:“可问题是这妓女是我自己挑的,我挑的时候看着很漂亮,怎么上着上着就原形毕露了?”
中华说:“你太天真了,现在有什么东西是你看看就能搞清楚的?”
我恍然大悟,“这不是骗人么?”
“也不能这样说,生活不易,妓女干的也不是坏事,这只是一个职业,职业没有好坏,你不能因为你上到一半不行了或者最后发现你被传染性病了就说这个职业不好。”
我立马就解了。
中华越来越黑色幽默,这可能和他的职业有关,他说:“生活很强大,要想混生活,不能不幽默。”什么是黑色幽默?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的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黑色幽默。
中华从小就与众不同,而石头就比较简单。石头喜欢拍板砖,而中华能够拍板,拍板砖的都喜欢跟着能够拍板的,大家都有得拍,所以石头很崇拜他,要女人爱慕很容易,要男人崇拜就很难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国泰民安,歌舞升平,除了中华和石头外人民的生活都幸福美满,跟新闻联播保持高度的一致。由于人们麻烦比较少,中华的“正业”难以为继,他觉得既然人们都吃饱喝足了,那总得有什么追求吧,“饱暖思淫欲”,于是就在“金猪菜市场”外面买起了盗版光碟。
这时的我们都对金钱的欲望无比膨胀,每当街上有轿车驶过,扬起一路风尘,大家都灰头土脸,中华就愤愤不平的朝着汽车尾气骂道“这帮有钱的孙子”。我们白日做梦,手淫自己,意淫世界,经常探讨些诸如“如果我们有一个亿会做什么”之类的话题,中华说如果他有一亿就去买个官做;石头则想去香格里拉放牛;我想如果我有一百万,我肯定会很快花完,但如果我有一个亿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可是我们只有一台影碟机,闲来无事便整日整日的看碟,这是比毒品还要好的沉迷方式,而受这些劣质光盘荼毒最深的就是石头。石头生理年龄已经二十几了,心理年龄却只有几岁,自从看了《古惑仔》以后,整天梦想着为我们两肋插刀。如果你有一个讲义气的朋友,你就可以不讲义气,所以中华对这种义气不屑一顾,看着石头拙劣的表达着他的友谊,我都替他受伤。
石头从来都没有自己要当老大的情节,可能是《上海滩》只看了一半的缘故,中华对石头的毫无野心大为放心,而他自己却一点都不让人放心,他整天说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总有一天他要干出一番大事来。
我生活中的两个朋友,一个整天对我说义气,一个整天对我说意义,这是多么无聊的一种生活!
中华喜欢看《水浒传》,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去缅甸聚啸山林,组织一支游击队,进而颠覆缅甸政府,成为中国的切格瓦拉。他说东南亚政局动荡,乱世好出英雄;从云南到边境线也不远,步行半天就可以过去,还让我给他当军师,说我从小就一肚子坏水,虽不能独当一面却能在背后出谋划策,摇旗呐喊。被我一口回绝。
我劝他做人要现实,他说做人要有理想。
没多久,中华真的去了缅甸。
中华的盗版光碟都来自地下批发市场,欧美大片、日本AV、国产武侠,应有尽有,每张碟两块到五块不等。且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包装纸上裸露的部位越多销量就越好,那时候发家致富的途径还比较狭窄,所以情况好时我们一天可以卖近百张,不好时也能卖几十张。大致一算,到我们洗手时经我们手中流出的这种光盘也有近万张,这说明社会主义的人民在生理方面的消费需求还是比较大的,而我们的碟片也极大的丰富了这个城市人民的业余生活。
但好的东西都是不会长久的。我们的生意最后坏在了一个斯文的顾客身上。他戴着副金丝眼镜,约莫二十七八岁,彬彬有礼的问我们:“小兄弟,都有些什么碟啊?”
“什么都有,你要什么呢?”
“有没有那种啊?”
“哪种啊?”
“你懂的。”
“哦,有有有。”
“那给我十张吧。”
我拿了几张递给他,他把光盘往怀里一揣,匆匆走了。
但没多久他就又怒气冲冲的回来了,指着我们就骂奸商。
石头问他怎么了,他掏出碟片让我们自己看,石头把光盘放进机器一看,《葫芦七兄弟》。
由于石头发育不良,所以他的另一个毛病就是喜欢看动画片,还只看国产的,像什么《海尔兄弟》《蓝猫淘气》和《西游记》,我无法想象他在津津有味的看完日本的真人秀后怎么还能再津津有味的看中国的动画秀。他这几天忽然想看葫芦娃,但这东西没有盗版的,因为盗版了不好卖,他只好自己去买正版。一个卖盗版碟的人买正版,这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想来是他把葫芦娃看完后草草的装进了盗版的盒里了。想通原委后我就问:“是不是你给换了?”
“你说什么,你到底换不换?”
“换,换,我这就给你重新拿”,然后我把正版碟换成了盗版的递给了眼镜,他接过后又仔细看了看确认没错后走了。
第二天下午眼镜又来了,他说他要的是欧美的,我们给的是日本的。我说这不都一样吗?他说日本的带马赛克,腻歪;欧美的不带马赛克,直接,豪爽,所以碟不要了,要我们退钱。我说这碟已经开封了就不能退,他说那就要多给我几张补偿。我一愣,回想几个月来真没见过这么牛逼的客人,接着就听见中华大骂:“你大爷的,你不腻歪还看什么毛片,买张黄色碟都要占便宜。”这一声把路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出于知识分子的尊严,金丝眼镜顿时满脸通红,指着我们说:“你…你…你们给我等着”然后低头而去。
此事我们并没在意,但我们忽略了一点:得罪什么也别得罪读书人。次日,我们正在看《新警察故事》,一个剑眉朗目气势威严的警官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说:“你好,我是警察,跟我走一趟吧。”
中华说:“警察叔叔好,我们做什么了吗?”
“你们犯的事发了。”
我脑海中马上浮现一句话“大人,小的冤枉啊”。中华满脸疑惑的问“什么事啊?” 然后我们就看见了金丝眼镜,他一脸快意。
“有人检举你们卖黄色光盘,跟我到局里走一趟吧。”
人证物证俱在,我们无从狡辩,但我们都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最多关几天,只要管饭。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我们当时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
警察叔叔转过去对金丝眼镜说:“你举报的很对,但是购买黄色光盘就不对了,罚款一千。”然后眼镜就得意不起来了,我们看的心中大快。
眼镜交完罚款走后,警察叔叔对我们说“你们贩卖盗版光盘,传播淫秽信息,严重的扰乱了社会治安,干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这是犯法的,虽然不大,但也有罪。好的东西应该让人看了身心愉悦,而不是心促气短,面红耳赤,你们知道吗?如果你们不销售盗版光盘,盗版商就不会再盗版,整个市场就稳定了;如果你们不传播淫秽信息,人们道德水平就不会这么低,整个社会就和谐了,你们知道吗?”
中华说“叔叔说的是,我们知道了。但我们真的不知道这是盗版光盘,也不知道这个不能卖,只知道这个比较好卖又便宜,人们都喜欢看,看了也挺愉悦的。”
“谁说的,我就不喜欢看,再说了只要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是盗版的,是不健康的,是不能卖的。”
中华说:“那是那是,但我们是大学生,刚从学校出来,刚进入社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想赚点钱。”
警官沉吟了片刻说:“哦,难怪,原来是大学生,刚毕业,傻头傻脑也是很正常的。”
中华接着问:“那要怎么办呢?”
他说:“看在你们是大学生不知道的份上,我就不拘留你们了,每人交四千的罚款就可以走了。”
石头大惊,说:“怎么这么贵,要卖多少张碟才够啊?”
警官说:“我这已经够优惠的了,给你们打的八折,你们要不是大学生的话得罚五千。”
中华说:“谢谢,谢谢。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我们还是选择拘留吧。”
“那你们有多少?”
石头说:“我们只有一万”
“那好,罚款的话我可以再优惠你们一点,只收你一万,如果拘留的话可不是免费的,拘留呢是十五天,这十五天里你们的生活费,住宿费都得交,另外还有管理费,教育费,医疗费,水电费,公共设施费等,期间你们每天还要去农场种田。”
“怎么还收医疗费,种田干什么啊?”
“你能保证你在里头没个头疼发热的,给你看病就得花钱。而种田呢只是作为一种教育你们的手段,让你们认识到今天和谐社会的来之不易,你们每天要种田十个钟头,每天有六十块的劳动费。”
“那拘留又要交多少呢?”
“扣除劳动费外每人五千。”
我说:“怎么拘留比罚款还贵。”
“你见过教育费和医疗费有便宜的吗?”
中华又说“哦。警官,你等我们商量一下吧。”
石头说:“你们看,这里每天有六十块,比我们在外面好赚,要不我们在里面种田吧,我们年轻,有的是力气。怎么样?”
然后他问警察:“能不能这样,你看我们又没有这么多钱,要不你多拘留我们几天,我给你们种田,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凑齐罚款了想出去了你再让我们出去,行不?”
警官说:“ 你把我们警察局当公厕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况这个在我们制度上是不允许的。你们交的五千块钱是十五天的费用,如果多拘留一天的话就要多交一天的费用,你们自愿拘留,教育费还要多收几千。怎么样,你们选择什么处罚方式?”
中华忙说:“那我们还是选择罚款吧,只是我们的钱没带在身上,要不你和我们去屋里取吧?”
中华走在前面带路,我和石头跟在警察后面,经过一条巷子的时候,石头捡起一块砖头照着警察后脑就是一下,警察捂着头痛苦的蹲在地下,我惊愕的看着石头,中华喊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快跑?”
警察叔叔的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我看的热血沸腾,然后撒腿就跑。
我发现我欣赏的都是些比较热血冲动的人,我希望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我比较冷血,节奏一向很慢,总是理智战胜了情感。每次当我还在思考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付出行动了,当我决定付出行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跑了。
我问石头:“你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石头说:“他勒索也就罢了,还侮辱我们,我拍的算轻的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跑呗,这地方是不能再呆了,咱得出去躲躲。”
我说:“那我们不是成了畏罪潜逃。”
“我们这构不成犯罪,他敲诈勒索在前。”
“那你们干嘛要跑?”
中华说:“主要不想呆在这里了,与其在这种小地方干大事还不如去一个大的地方干小事,我想趁现在出去走走。”
“那你们要去哪?”
“我要去缅甸,你们去不去?”
石头说:“不去,我要去北京。”
作为一个外地人,石头对我们的首都北京有一种天生的向往,还有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他说他小时候还有个理想就是到伟大的长城,壮观的故宫看看,可直到现在他都一事无成,为了对得起他的童年,他必须要去北京一趟。
他们问我去哪里,北京对我来说就是书上那几段苍白的描述:政治、经济、文化、时尚中心,这些词汇都无比抽象,遥不可及。缅甸是近,但我又不敢去,所以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去哪里也就意味着哪都可以去。
后来石头真的去了北京,中华音讯全无。
三、
天已渐白,我一阵恍惚,在岁月蹉跎中不由自己感动了自己,不胜唏嘘。
我坐在街边掏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说:“舅舅,我回来了,来接我吧。”
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坐在街边等着父亲来找我,那时每次进城上街,他都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买两只雪糕,叫我坐着等他回来。可能我从小就不招人喜欢,居然坐半天也没有人把我拐走,而我就拿着雪糕,等着父亲,一直等到雪糕融化。
原来我一直都是在独自等待。
舅舅骑着他的嘉陵轻骑,后座很高,我坐上去视野开阔,看着这条从前每天的必经之路,我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小时候我很喜欢跟父亲上街,那时候的愿望可真简单,居然只是为了吃一碗米线,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前杠上,视野开阔,我紧紧抓住把手,父亲就不停的蹬,速度飞快。我们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每次我的屁股都坐开了花,你可以想象无所事事的坐在一根单杠上看两个小时的风景是多么的蛋疼啊,但我仍然坚持坐在前面,因为我担心坐在后面会看不见回来的路。
车子轻轻一震,摩托车屁股后面散开一道白烟,车头一翘,我紧紧抱住舅舅的腰,然后就是一阵风驰电掣。我频频探首,想看看距离那个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群还有多远。
我泪眼朦胧,怒发冲冠,耳旁阵阵凉风,风声呼啸中听见舅舅大声唱着:“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我大声喊道:“舅舅,太快了,慢点,开慢点,我都淌眼泪了。”我想:我还年轻就已经不喜欢速度了。
舅舅置若罔闻。
十几分钟后,我热泪盈眶的回到了北山。
北山依山而建,是个很小很迷你的地方,远一看以为是山间的坟墓,当地的有为和有力青年都去了大城市,剩下的都是些阿猫阿狗和儿童,所以村子里十室九空。村庄旁边是条很有诗情画意的小河,河水很浅,我在这条河里扑腾了十几个夏天。
北山后面的那座山也叫北山,山上有一座庙,我在里面磕过许多头。小时候爸爸对我管教严厉,我和石头就商量着上山当和尚,长大后我们才知道庙里供奉的不是我佛,而是几尊不知名的野神,守庙的老头也不是和尚,已生儿育女。
每当我看见山就觉得亲切,激动不已,真是没有出息:这源于我的童年单调,极目所见,只有山,没有海,连个象样的湖都没有,我很想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老师告诉我们山的那边是城市,还有海,直到有一天,我翻过北山,发现它的后面是另一座山。
每个人都要经过这样一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当然,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了。其实翻过这座山你会发现那边没什么特别,回头看看,也许这边更好。
舅舅把我送到家就回去了,绕过一座山就是他家,步行的话,点三根烟就到了,这说明这个地方的人和信息都很缺乏交流——我的爸妈是包办婚姻。关于包办婚姻就像计划生育一样,我不能评价其好坏,如果我说好,那么我这二十年的感觉并不好;如果我说不好,那么我当属多余。
舅舅刚好比我大十岁,所以我和他很亲密。我有很多姨妈,但舅舅却只有一个,我的姥姥很能生(我和姥姥的感情很深,但这话对她很不敬)。姥姥带过我,她对我很好;舅舅也带过我,我总是光着屁股跟着舅舅跑,他对我也很好。但我妈对舅舅却不好,她总是抱怨自己受了舅舅的拖累。
舅舅不太注意打理自己的外表,在我记忆之中,他总是留着长头发,套着土黄色的军装,穿着灯草绒的裤子,吐着烟圈,靠在一堵土坯墙上晒太阳。我喜欢这种情调并且坚信舅舅是个像梵高一样伟大的艺术家。
舅舅在学校里面教书,所学专业和艺术隔的很远,但他很有艺术家的潜质,表现为不按时上课,提前下课,经常组织我们郊游,并且不娶妻,这使得我一直疑问这么多年他的性生活是怎么解决的。关于舅舅为什么不娶妻,他说北山这个地方很好,就是太小,恋爱很不方便:因为在这种小地方他不能随便去喜欢人,一旦喜欢,大家都有意思,保准这辈子就只能娶这一个。这就是城市比农村好的地方,你上一个吹一个也不会有个老太太拿着菜刀追杀出来说我的闺女让你糟蹋了,你得要她。
因为我没有舅妈,姥姥很着急。我妈觉得作为舅舅的姐姐,他应该对舅舅多一点关心,于是就问舅舅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舅舅说:“算了吧,反正你也不懂。”我妈最恨别人说这个世界上有她不懂的事情,就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摔说:“好,以后你请我替你找我也不找了,我不管你了。”舅舅沉默了一会,从我家走出去,以后再也不来。
其实舅舅在以前有过一段爱情,后来没有了结局,这件事他只跟我说过,舅舅十分伤心,就自暴自弃,回到北山小学,开始执教生涯。
舅舅不是个好老师,但他教给我很多东西,他以前就是我的字典,直到有一天他厌烦了,就指着一堆书跟我说自己去看,他有好几大柜书,里面有很多小说。这些书让我知道了很多北山没有的东西和同学们不知道的事情,却越来越没有同学愿意跟我玩。
舅舅的性格比较复杂,属于很难形容的那种,他对待学生很随意,全凭兴趣。在日常状态下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在非常状态下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这让人心里更没底;而且说话毫无规律,同学们很少跟对他的思路,受他责罚不少,就对他的侄子耿耿于怀,于是我就被大家隔绝了。说实话,我在私底下鄙视和辱骂了他们一万次,我告诉自己他们就是一群傻逼,居然不和我玩。因为他们对我不屑一顾,所以我对他们也不理睬,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内心是很渴望和他们交流的,但我又告诉自己我不能厚着脸皮去哈他们,看着他们互相追逐我只能默默的白他们一眼,做一个旁观者。在很多故事里面我都想做一个参与者,但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感觉很孤独,就去告诉舅舅,舅舅说:“你了解的越多,你就越像这个世界的孤儿。”我就问那我该怎么办,他说你丫的以后要少装点逼。
当我开始知道什么是孤独的时候,我对舅舅就越多理解,他面色苍白,看人目光朦胧,让人感觉离得很远,又总是一身不吭,阴冷的像一条蛇,但我却喜欢和他在一起,也许因为我俩像吧。
虽然舅舅这个人很鬼,但个人品德却很好,言而有信,真诚实在,虽然我后来发现要做到诚实简直就不可能。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热爱祖国的优秀作文,我在文中写道“祖国啊,母亲”,并表态要好好学习,将来报效国家,舅舅看过后指着我就骂:“这么小就不诚实,学着说假话套话,祖国是祖国,你妈是你妈,不要傻逼呵呵,也不要随便抛头颅,撒热血,更不要瞎表态。”这件事使我记忆深刻,受益匪浅,此后,我做什么事情都直来直去并开始变的愤青。
直奔主题的后果就是除了舅舅外别人都觉得我傻逼呵呵。以后的语文老师的作文课我很少及格,因为老师们都觉得我的作文像记流水账且逻辑混乱,狗屁不通,其实至今我都觉得流水账是所有文体里面最真实的一种,可惜老师不这么认为;而关于逻辑混乱,我跟老师解释说别人写的都是故事,讲故事思路自然清晰,而我写的是感情,谈到感情逻辑当然就混乱了。老师说你不要狡辩,你这么小知道什么是感情。从那以后我遇事再也不解释,且由于我人变的愤青,开始对一切看不顺眼的东西冷嘲热讽,所以老师还觉得我思想反动,心理阴暗,人格下流,刚好那时候马家爵震惊了全国,老师就叫同学们小心我,离我远点。
舅舅还让我对性有了朦胧的认识:他有一本画册,上面有很多裸体女像,或坐或卧,颇为撩人。图像就是比文字更有表达力,难怪一张几寸大的春宫图内存要比他十几万字的《灯草和尚》大的多。舅舅知道我看了他的画册后就拿出一张碟放给我看,看得我目瞪口呆,小脸绯红,他给我区分什么是色情,什么是艺术。我却看不出二者的区别来,就说这他妈不一样吗?舅舅照着我头就是一下说这他妈当然不一样,然后说孺子不可教也,就再也不给我看他的画册和影碟了。不过以后,我看什么东西都能做到无动于衷,而我对舅舅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灵魂也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总之,舅舅对于现在的我有着很深的意义。如果我始终跟着他的话,长此以往必将无可救药,所幸,我逐渐长大,离开了他。
毕业典礼上舅舅难得的严肃,他对全班同学说:“你们中的很多人都很狂傲,不要以为你们念的那点教科书叫文化,以后你们会发现那没用;现在我送你们一句话,虽然很短,但只要记住了就会终生受用,永不狂妄”,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你是个傻逼”。有人感到大受启发,恍然大悟说:“有道理有道理,原来我是个傻逼。”有人感到受了侮辱,愤愤不平说:“我不是傻逼,就算我是傻逼,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不用你来告诉我。”
然后我离开北山,到了一个大一点的地方读书。
四、
回到北山后我呆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候我觉得我的现实生活与鲁滨逊颇为相像,同是深陷孤岛,无法自救;不同的是鲁滨逊这家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渴望回归,而我见过很多人,已经厌倦。这期间我每天都出去放牛,像某些大师和世外高人一样“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到了一定的时候,总会有身边的人纷纷离去,当一个个熟悉的人离去的越来越快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以前朝夕相处的人了,于是,我参加了一个中学的同学会。
这所中学偏居一隅,一般没有领导来,一旦来就惊天动地。有一次,县长来学校视察,还带了他的长毛狗,学校像改朝换代一样焕然一新,组织腰鼓队仪仗队,我们就穿着洁白的衣服,黑色的小皮鞋,在校门口站成两排,手拿小红花,一边摇晃一边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那瑟瑟寒风现在想来都凛洌刺骨,而我们都做了欢迎狗的狗。
由于见惯了乡镇领导,班主任,校长作威作福的场面,我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这也是这所中学让我深恶痛绝的最大原因,但这所学校还有过我曾经喜欢的姑娘,这真是让我爱恨交织,我觉得应该去看看这个姑娘的现在。
那时候我还是名少先队员,只是已经不系红领巾了,由于刚刚离开舅舅我颇为不适,整日郁郁寡欢,思维混乱,一天到晚就觉得“妈的,完了,这个世界”。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我太缺乏与人交流了,我就问我前排的一个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转过来朝我莞尔一笑说:“我叫陈虹”,我顿觉眼前一片灿烂,我想:在一瞬间喜欢上一个姑娘,那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啊,我的春天来了。虽然后来的事情证明这纯粹就是个脑子进水了的想法。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渴望爱情,我的第一个暗恋对象是我的表妹(妈的,就不能是个新鲜点的对象)。表妹是我第一个仔细看过的姑娘,和一个姑娘相处那么久,且她五官端正,很难不喜欢,这让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难为情。
陈虹热爱学习,小小年纪就戴了一副大大的眼镜;又很有气质,这是我从她走路的姿势看出来的。我用彩色笔给她写了一个纸条,大意是她很优秀,下课后她跟我说这个条子很煽情,她的意思是这个条子让她感动了,我顿觉有戏。
在一个周末我把她偷偷叫了出来,然后逛到了河边。她对河边的风景做了一番诗意的描述,首先,她赞美了春天的风,那时候我们刚学了朱自清的《春》,她说风中带着一股清新的泥土的芬芳;最清晰的是青翠欲滴的绿叶,她说那是青春的象征,然后她又赞美了和煦的阳光,蔚蓝的天空,我越听越不对劲。
因为跟了舅舅很长时间,使得我要做什么事情从来都不管格调不格调,协调不协调,直奔主题多好,就像我谈恋爱从来不会从热爱祖国谈起,而她的感情丰富的让我难于适应。
忽然,她就问我为什么爱她,为什么不爱别人。
问起突然,我无言以对,就提议用接吻来证明,这是舅舅教给我的,但正如她事后所说,接吻并不能证明这个问题,假如我真的爱她,就该是无缘无故的,但无缘无故的事总让人怀疑。经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并不爱她,她听后挟了挟眼镜说为什么你又不爱我了,我听了又不假思索马上爱上了她。
那个年龄的陈虹开始看琼瑶的书,人也变的很淑女,这让我很乐意每天送她回家,尤其是刚开始的几天,我一边走一边讲笑话,直到看见她家的大门,我就站住。她家养着一只很凶的狗,每次见到我都狂吠不止,然后陈虹就会很生气的呵斥它,并向我挥挥手,轻快地跑回家。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可以和她说的东西我都说了,除了骂几句他妈的,我操之外再也无话可说,而她也已经跟我说了好几遍她的绒毛熊,于是她再也不要我送她回家了,并说:“我们现在还小,不适合谈恋爱,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面。”
于是我们就此分开,一如当初莫名其妙的在一起。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思考,明天相见,陈虹究竟会和我说些什么,我又应该和她说些什么,我应该怎样恰如其分的表现出一个怎样的表情来,我思考的很痛苦。但陈虹很体贴,没有让我难堪,第二天她就要求把座位调到一个距我最远的位置,并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对这件事我倒是很理解,换做是我,如果我一想到正被后面一个男人意淫着,我肯定也无法接受。
我的初恋夭折后,我觉得我没有自杀,或者假装自杀,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悲伤的情绪出来很对不起这段感情。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人的悲伤都是希望展示给别人看自己很悲伤,展示的对象也要有的放矢,而我连展示的对象都没有了,又何来的悲伤。
虽然爱情是我所不明白的东西,但如果说这就是爱情,多年以后,我一定要予以否认,现在想来那只是当时的一点冲动,可能很大程度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有可能只是一种寄托,寄托要比感情重要得多。以后,我也一个女孩都没有爱上,听任她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走开了,现在想起来未免后悔,因为在她们中间,有些很聪明,有些很漂亮,最难得的是有些既聪明又漂亮。
仔细一想,我的记忆中竟然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东西,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啊,而我从来都没有爱上过一个人。我只是太寂寞了,太爱自己,就很难爱上别人。
来参加聚会的同学混的好的已成处长,混不好的还是处男,混的十分好的和混的十分不好的都没来,听说陈虹过得十分好,已经去了香港。
同学们一个个衣着光鲜,由于毕业后初次见面,大家出于礼貌,都面带微笑,表现的无比热情,亲切的嘘寒问暖,互诉别情,话也很多,互相表示真想活的像对方一样。而当初毕业的时候,他们也都表现的无比悲伤,当一种形式解散而个体仍然存在的时候大家就会很悲伤,我始终不能理解他们这种生离死别的情绪到底从何而来,所谓的分别只不过是少了一只春蚕或者是一支蜡烛,而人还是那些人,该追的还是会追,该揍的还是得揍,会记住的始终记住,记不住的也早晚会忘记,而且我们还可以不用看见很多讨厌的家伙,这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我和几个以前玩的比较好的同学稍聊了几句,辞不达意,于是就沉默不语,期间有很多同学给我敬烟,其中三个人叫错我的名字,等到他们离开后我发现手里拿着好几根印象。
我一想是不是也该回敬一下,不能光抽别人的,于是就到楼下的小卖部买烟。我叫老板拿两包印象,然后听见他说一赶上同学会这印象烟就特好买,我一听就说:“那算了,还是给我拿包红河吧。”
我想了想又接着问他:“老板,你还记得我不?”
“记得记得,你以前经常到我这里买烟。”
我说:“对,对,对,老板真是好记性。”这就是我第一次买烟的经历。
在我们班所有同学里面,混的最好的是一个叫杨伟的同学,所以他没来。此君的父亲是当地最大的煤老板,他也秉承家风,极善交际,颇有经商才能,初中的时候就经常从家里面带些喝不完的铁观音和茅台给老师,所以师生关系很融洽;而且他在女同学群中也如鱼得水,经常引的女生尖叫连连。而男同学则对他恨之入骨,我们私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阳痿”,并诅咒他将来在做爱的时候一蹶不振。现在想来,当我们在背后骂他卑鄙无耻,虚伪圆滑的时候,谁都不愿意承认很大程度上我们是在嫉妒他,而且听说毕业写同学录的时候,很多同学给他写的是“苟富贵,勿相忘”,这可能是他三年里所收到的最真诚的一句话了。
在来了的人里面混的最好的是一个姓吴的同学,他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但他的故事却极富传奇色彩:小时候,他家里很穷,就像书中描绘的解放以前,三年不知肉味,班主任曾指着他大骂说他将来要是不饿死必定是社会上好心人多。这位同学大受刺激,就愤而退学,然后凭空消失,三年后忽然出现已腰缠万贯,于是很多人纷纷猜测他这三年里是不是去贩毒了,要不然怎么会忽然有这么多钱,并由此衍生出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但这些都不妨碍他成为了方圆几百里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励志故事,连班主任也一个劲的夸他有出息,自己这辈子教出他这么一个学生已经足够了,以前是自己瞎了狗眼,想必他不会计较。
剩下的就都是些像我一样的芸芸众生,平凡大众。我们一起吃喝玩乐,最后皆大欢喜,一拍而散。
当舅舅知道我要参加同学会后就对我说:“你还是不要去了,你这么敏感闷骚的人去了肯定会很扫兴的。”果然,回来后我大受刺激,我看到我们班一个叫淑芬或者是叫菊兰的班花,以前总是被她妈追着打,现在已经追着打孩子了。
参加完这个同学会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十分怀念我的学生时代,可能大多数人的答案是因为那是一个纯真的年代,而实际上鬼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纯真,那时候的我们大部分都爱慕虚荣,卑鄙无耻,下流好色,自私贪心,愚蠢空虚,自以为是……
想来想去,唯一能给我安慰的答案就是:因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五、
光阴飞逝,太阳每日东升西落,父母每日早出晚归,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世间的悲欢离合,苦痛挣扎,年复一年在这红尘一隅上演。隔壁的姐姐几年前去了城里再没回来,村里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在上个月死了,我家的牛也渐渐老去。
我和这头牛呆了七八年,它刚到我家的时候年轻力壮,身材魁梧,它的双角匀称,修长漂亮,这让它得到了村里很多母牛的青睐,但这些母牛都被过度劳累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显的很不近牛情。可以看出,这是一头对生活质量要求很高的牛,它体现在饮食上则更为苛刻:每年春夏,它只吃地里刚刚长出的嫩草,秋冬则是田里收割上来的稻草,喝水就只喝村里的一口古井水,如果不能满足这些要求,它就绝食。
这完全是一副富家公子的做派,一头牛能做到上述这些确实很牛。但牛毕竟是牛,它得干活,爸爸为了让它有力气耕田,就让我每天带着它去漫山遍野的找食。
我的童年除了爬树,打弹子,就是放牛,这样一来,我的生活完全乏善可陈,而这头牛陪我度过了那时最无忧无虑,阳光灿烂的几年,我每天早上牵着它出去,晚上又牵回来,与其说我在放牛,我觉得不如说成是它在放我。
其实猪和牛这些动物,假如没有人来管,它们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自由自在的闲逛,饥则食渴则饮,偶尔还会谈谈情,虽然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就很低。于是人类就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种种设置(人们都喜欢对别人的生活做出种种设置),使他们的生活有了主题:牛的使命就是产奶和干活,鸡的使命是下蛋和孵卵,猪的使命则是长肉和交配,就我所见,人的安排使它们痛苦不堪,它们对这些安排都不大喜欢,但不喜欢又能怎样?动物毕竟是动物,它们还是接受了,即使有个性如我家的这头牛。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或者对别人做出的设置安之若素。
在这七八年里我和这头牛培养了很深的感情,它很聪明,不论我们去到多远的地方它总能准确无误的把我带回家,有时候我趴在它背上睡着了,醒来就到家了;如果我在地上睡着,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它就用脖子把我轻轻的蹭醒,然后睡下去,等我骑上牛背。我放牛的时候总是睡觉,因为一个人对着一头牛,不管感情多么深厚,总会无聊,只能睡觉。在田埂上,草帽盖眼,在田垄里,庄稼遮挡,在大树下,树影筛阴,无地不可睡,它就静静的吃草。有时候旷野上狂风吹过,实在睡不着,我就看着它,它也抬起头看着我,我想如果它能说话多好,那样我们就可做倾心之谈,我和它不止是亲切——我尊敬它,我把它叫做“牛兄”。但后来我又一想,正因为它不会说话我们才亲切,它要会说话指不定就生疏了,生活中会说话的有很多,真正倾心的倒没有了。
我骑着它走过黄土大道,趟过齐膝河流,爬过奄奄荒山,路过深林尽头,看过繁华边缘,驻过衰败旧寺,而它,终于不可避免的老去。
牛兄老去后,我跟父亲说给它建个大一点的牛圈,让它颐养天年,但爸爸就没那么浪漫,他要杀了它,并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举起了杀猪刀,当时我的内心十分矛盾:以我和它的交情,我应该舞起两把菜刀冲出去说:“想要杀它就先从我的身上踩过去”,但我觉得这样做太惊世骇俗;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反抗我爸爸,我怀疑这才是真实的原因。我在一边看着,牛兄深沉的叫了两声,随后闭上了眼睛。
于是,我生命里的伙伴又少了一个。
这让我对父亲很不满,但我对父亲一直都敢怒不敢言,这源于他从小对我们的教育:爸爸教育我们,一般不打,憋着,等憋到一定的时候一齐动手,什么家伙都操出来,打的整个村子都怦然作响,所以我和哥哥整天都战战兢兢,不知道他那天就憋不住了,虽小错不断,却鲜有恶迹,要知道,在农村能把孩子调教的如此之乖实属不易。
有时候爸爸把我们打的急了,我就决定离家出走,但当我冷静的思考了一下出走的代价后就只好继续忍辱负重。那时,我拼命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我觉得我对爸妈,对北山已再无留恋。
很多时候,我们出生在一个地方,居住在一个地方,不是热爱,而是无从选择。假如可以,此时此刻,想必很多人也都不愿生活在此身所处的地方。
抛去父亲的暴戾,他是个十分勤劳的人,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九点睡觉,不停的干活,每天付出的劳动无法统计,却仅仅能够吃碗饱饭,以前我觉得这是因为他无能(我觉得我应该尊敬他,但很多时候我都不尊敬他),但在北山像父亲一样劳动的人很多,在中国,像北山一样的村子也很多。
北山的黄昏单调刻板,几声狗吠,袅袅炊烟。我从家里出来,漫无目的的走去,其实仔细一看,北山是个很美很灵秀的地方,山清水秀,人们勤劳坚韧,躬耕不辍,姑娘的腰肢婉转撩人,但人们仍然不愿意待在这个地方。
天地混沌,日色昏黄,风声呼啸,远山苍茫,我躺在田埂上看着白云变幻,沉沉睡去。
我梦见田里的油菜花开的金灿灿的,梦中,母亲在喊我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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