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顿时全掉入了一片茫茫的雾海当中。只有那雨鞭往下抽打的响声,在“劈劈剥剥”地抽打着四周的一切…… 在这“响雨”的抽打下,那“呱——哇,呱—哇”的鸦鹊惊飞鸟云,很快地就被淹没在了那从山樑上迅疾流下的雨幕里。只见一只只扑腾不止的黑影,在那浓浓的米浆中朝那被浸泡着的树枝处朦朦眬眬地一踏蹬、一忽闪,便又拼命地挣扎着弹跳起来,“呱呱”地发出一阵哀鸣,惊慌失措地将几百只翅膀搅成一团,“突,突”地就一窝蜂往前飞了开来,仅剩下那几枚脱落的潮湿羽毛在“劈劈剥剥”抽打的雨鞭中一漂一荡的摇荡着、飘飞着,最后一头朝地面、脚前的草皮上沉沉地贴了过去,粘了起来。那样子,不只使雨中行走人的模样可怜,也更使人为那活生生从肢体上脱落下来后无依无靠的羽毛感到悲哀不止…… “呸!”虽说做为一个在瘴疬山区走怪了山路的邮差来讲,这样的“响雨”现象,阿德他并不是第一次碰到。并且也不必担心这样的“落汤鸡”遭遇,会很快就让接踵而来的雨过天晴火热,给烤的皮焦肉烂。可对于这群鸟飞逃的惊诧现象,和超视距的数量、品种、规模,无论如何却是始终第一次看到!再加上它那惊悸出来的嚎叫、撕心裂肺的哀鸣和乱做一团的逃跑,却让人不由的要产生一种闻所未闻、听所未听的凄惨……阿德他禁不住地又全身一缩。一股凉意,禁不住地就从脚底下猛袭到了心头上,带动着皮肤一下子颤抖了起来!那衔在嘴里防瘴用的艾蒿叶子,在那阵呕吐般的抽畜中猛一下脱离舌头,“扑”一声就掉落在了地上,回过去的口水一下涌向气管,直呛的他搂住腹就一个劲地猛咳了开来……就这样淋着雨、扒着地干咳了将近两、三分钟,凭着一股野外人员无论如何不能倒下的自信和本能,他赶忙用劲地捏了捏鼻子,又深深地猛吸了口气,这才好不容易地在地头上蹲了起来,扶住旁边的一棵大树狠狠地骂道:“难道这臭日鬼,竟狠的连鸟也要剿了不成?你也要怕吗!!” 雨,似乎响应了他的责问?话音才落,就在他双手按当地马帮习俗紧抠麻草鞋鼻子、拽住马缰绳要往起站的时候,那天,竟裹卷起头上的最后一缕云雾,把个青悠悠的蓝天和着烈日一下朝他身上晒了过来,将刚刚被淋得透湿的衣服和身子全浸泡在了赤日炎炎的滚滚热浪中…… 看到世间依然一片青山绿水、阳光灿烂,阿德刚才一度气馁、失落的心情,重又回到了当初他与墨玉约会的日子里。想想最近就要和他正式成婚合卺的翠翠,以及那即将成立的和美家庭,他那一度为理想追求的遗憾和失望,竟完全的溶化在了民俗的氛围里,开始提前幻想着一个当丈夫的光荣,和做父亲时,将孩儿在工作之余架在脖上走街串巷的风光和幸福…… “嗨,你——总……总算把你给等来了!!” 就当他这样把青春对火热的追求终于卸下,重新在现实里将祥和的担子俗气地担起来,准备和任意人样的在生活里享受的时候,一个声音和着手里的马缰绳却猛地一滑,就幽灵样的在他脑后响了起来!直吓得他全身一紧、一缩、一颤,手脚哆嗦着就一下把腰间的佤刀“刷”地直抽了出来,甩到头上一扭身便砍了出去……可就在这寒光一闪、人头落地的霎那,他——却又一下楞楞地怔住了:眼下,不是别人,就是要和自己办理邮件交换的代办员阿吞站在树枝后,手提邮袋焦躁地等他!!他一哆嗦,忙把那一往无前的刀弧望左一偏,早见一道寒光就那样闪电样的随阿吞身影一缩,猛地顺阿吞的脚踝就一头狠狠砍在了地头上!!刀一落地,他嗔怪地直起腰来就瞪着阿吞喊道: “吓死人了!你、你怎么——差点……” “你——你不知道,”谁知,见他急,阿吞比他更急地猛一步绕开刀子,不顾一切地就朝他直冲了上来,娃娃样的扑到了他的怀里,委屈地放声大哭了开来,“昨——昨天日本哪贼已把孟连镇给占了!!…” “啊——”阿德全身一紧,脸上的阳光一下猛兑成了寒冰,使所有的表情倾刻间凝固在了亚热带高原上成了罕物。“哪三、三十六和三十八师不——不是迎上去了吗?!听、听说还打了胜仗呢……!!” “别说了。”阿吞的脸,灰扑扑的,似乎对世界的一切全丧失了感情一样,说话的声音简直冷的让人发抖,“那军队的事我老百姓怎么知道?事实是:昨晚上我只要慢走一步,就——就……唉,别说了!要不为这些邮件的责任,我——我才不……快办理交结吧!!”阿吞急匆匆地显然对多余的解释不耐烦了!“我——我的肚子都快饿扁了!你才来……” “肠子总还在吧?”看着阿吞那挺不耐烦的模样,阿德他不知那来的雅兴?边摘那个缠在腰上的白布饭袋,边打趣的就诙谐了起来。“若是肠子也饿没了的话,我的这半袋饷午可就没你的份了!!” “少说废话。快办交接吧!”阿吞显然没心思开玩笑。顺手一把抢下那还在阿德腰上晃悠的饭袋,扒开口就将嘴拱进去猛咬了一嘴边衔在嘴里嚼,边就将那只邮袋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起放到了阿德身前来,说道。 见阿吞那急不可待的紧张模样,阿德没敢在懈怠,忙拿起那锣锤印章在阿吞递过来的印泥盒里沾了沾,往排单上按了几下,依规矩再将单子一分为二递给阿吞一张,剩下的往自己衣兜里边装边问道: “阿吞,明——明天……还来交换吗?!” “不——不,我……我现在还不知道往那儿去呢?!”阿吞狼吞虎咽的只顾吃饭,现经阿德这么一问,顿时一楞,直噎的大张着口、双眼泪水被卡塞得直一股劲如滇西特有的间歇泉样猛涌了出来,顺着脸抖颤、跳跃了好几下,才好不容易地把话给吐了出来道。 “哪就跟我一齐回腾越总局去吧!”见阿吞害怕成这个样子,阿德免不了的觉得有点好笑。但又觉得不该趣笑地朝他的狼狈相瞄了瞄,并在他背上拍了拍。见他顺利地咽下了那噎在脖眼里头的干饭团后,这才一本正经地建议道。 “不、不……事到如今,我还——还不知道家里都怎么样了呢?!”谁知,一听这话,阿吞顿时将提在手里边拱边吃的干粮袋一甩,脸色“刷”地一变,手脚并用的就连连朝后退缩着哆嗦了起来,“你——你不知道……昨、昨晚上我刚扛着邮袋跑出后门口,哪——哪前面就、就‘叭叭叭’的响开了枪!还——还……” 见阿吞紧张得又叫那含在嘴里的干饭给噎得两眼直翻的可怜相,阿德连忙又用手巴掌熟练地在他后背上拍了几拍,直待他噙着眼泪好不容易把干饭给重吞了下去,缓过气来了,这才又开口问道: “哪你打算咋办吧?” “这——……”一听这话,阿吞一楞、一噎,又一下怔住了!“这、这……按理,我是要到总局去才好。可——可我……我的家早被日本哪贼给占了,现——现在……一个人怎么能不回家看看呢?!”边说,他猛地将剩下的饭团往阿德手上一塞,“当”地将那个图章锣锤朝臂上的邮锣一敲,就撒开腿大步地往回跑了起来,扭着头喊,“好阿德,回去跟老板说一下:咱吞是清清楚楚走的就行了……” “当,当,当……”随着阿吞匆匆地脚步,清脆的邮锣声,一下响彻整个横断山脉,似乎要把全部的灵魂都给惊醒了过来一样?! 一阵乌鸦的哀鸣,又那样裹着米浆样的浓雾顺着山那边飞涌了下来。无数的羽毛“扑楞,扑楞”的在里边挣扎着,“呱——哇,呱——哇……”的乱鸣乱叫个不止;豆大的雨点,紧跟着便“哗——刷啦啦啦……”的倾泄了下来,“乒乒乓乓”地在阿德的身上、地下、马腰间到处爆炸开来,倾刻间将阿德又淋了个透湿。 “唉,”对于云南热带雨林特有、防不胜防,只要在山间林密处说话稍大一点就会在晴天引来的瘴疬和“响雨”,阿德无可奈何的摇着头苦苦一笑,便面对着阿吞消失的方向静静地立在雨中想了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些国人,日常大话说的那样好听。可才一听日本人真的要来,竟连自己鼓动起来的抗日队伍也不要的就魂飞魄散着逃了——比如那个县长邱天培吧,根本就没见着“日贼”。白天也还在带领人庆祝前去的远征军又打了胜仗,可前夜里一听有人说“日贼”来了,竟……想想一个堂堂县大人尚且如此脱如逃兔,现、现在阿吞他——他能在最危急、关键的时刻想到自己的责任,冒死抢运出邮件并妥交后才急匆匆去看自己的亲人!!这,这还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响雨,似乎还很激动?随着阿吞那消失在雨雾中渐行渐远的悠悠锣声,竟变的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并“呜呜”地流动着带起了风来…… 惊悸的乌鸦和喜鹊群,在浓如流动米浆样的雨雾包裹和浇淋下,翅膀变得越来越重起来,“扑楞,扑楞”的在树梢间跳来跳去的挣扎着、哀鸣着,似乎是在向谁呼救?可又知道谁都没能力挽救的徒劳着、本能不止的哀号……让一个第一次置身于此的人,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烦”!? 触碰着这平生第一次真正所处的“烦恼”,阿德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两只自己事先用雨布盖起来驮在马背上的邮袋,打趣的冒着雨就朝这个老伙计挤了挤眼,拉着它开始往山头上的浓浓米浆里冒雨穿行了起来……是啊,说起阿吞,他也真够苦的了!十三岁上,为逃避瑶山头人的奴役,他便和已成鳏夫的阿爸一路躲逃来到佤山,在刚成立不久的中华邮局送信。成天将据说是水泊樑山好汉戴中传下来的两对甲马绑在腿上,疾走如飞的身穿号衣、肩挑火标快信,穿梭于滇缅两境的瘴疬山泽之中用邮锣与虎豹豺狼做伴……谁知,就是这个善良得一路黑熊、豺狼听见锣声都要来迎送、保护他的邮差,却在那天因送急件忘穿了号衣和邮锣,竟被土匪给误杀在了半路上!后来,凭邮挑认出了这被杀的就是那个经常替自己、也替大家传带信件的邮号时,土匪们好不后悔。除当即派人将邮挑飞速赶送到前去的邮局外,还将他的尸体入敛后运到了他常驻的邮局前,请人专书了一封长长的后悔祭文和二十个半开银元……为表彰他的这种精神,邮局当即录用了孤立无助的阿吞,由他继承父亲生前的邮务工作并且一走就是十年多!后来,由于长年的劳累奔波,他的左腿在下一个修道院石坎时不慎摔倒并被“甲马”砸成了骨折,才在修道院长的举荐下重新转行当了个小小的代办邮局营业员——可自己好不容易才重新成立起来的家,除了那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三天两头会背着三岁的儿子到邮政所来洗洗浆浆外,其实他就从来没有回去过……现在,“日贼”们都早已打到家门口了,可他还在为自己的工作尽责!! “唉——……”想想阿吞刚才那急急匆匆的“傻”样,阿德忍不住由衷地叹了口气,为自己有这样好的同事感到骄傲起来,同时也为自己们竟会陷落在这样一个“只崇奉权势而陋弃辛劳”的环境里觉得悲哀起来……乘着这样的伤感悄悄漫延,不知不觉的,他的思绪不知怎么的就又回到了当年追赶红军的故事中来,再度的记起了自己当年堑落滇中时的墨玉爱情,以及为此倍加珍惜的翠翠感情和由此酿成在心中久久不得沁出的那杯甜酒:“红军——现今的八路、新四——你们现今都是在哪儿啊?干吗不到你们当年路过的地方来,率领我们一齐抗击这不知为何会从北方又绕到南方来的‘日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