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龙海孤魂 于 2013-5-13 09:52 编辑
小路弯弯 ----將此文献给天下的母亲们 龙海孤魂 一个风雨交加的中午,我牵着母亲的手,母子一起走在回故乡的路上。小路在田野上自由延伸,我很清楚这是平生最后一次牵起母亲。 母亲像一朵云,逍遥地飘荡在我的怀里。童年时代,父亲总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当中见不上几次,刚刚迈进家门,转过身来就会消失在村子中间外面的核桃树下。长大之后,遇到人生中的某个关隘苦苦难渡时,母亲一改总是用学名叫我的习惯,忽然一声声呼唤着乳名,让我的胸膛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厚。那时的母亲,则像是穿堂而过阵阵晚风. 手中的母亲,更像一枚五分硬币。那是小时候的压岁钱。母亲亲手递上的,是坚硬,是柔软,是渴望,是满足,如此种种,百般亲情,尽在其中。手中的母亲,更像一颗米花糖。那是小时候我们从母亲的手提包里掏出来的,有甜蜜,有芬芳,更有过后长久留存的种种回甘。母亲牵过我多少次?我当然不记得。 我出生时,父亲在龙海山中一个小山村里任一个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他正在带人搞农业学大寨改造梯田,得到消息,夜以继日的步行行五十里山路赶回家,随口为我取了一个名字。这是惟一一次由母亲亲口证实的往事。母亲不记得牵过我多少次,是因为母亲不想将女孩子才会看重的情感元素太当回事。 牵着母亲,我们一起走向龙海山下那个无名的小地方。在我的词汇里,曾经多么喜欢大路朝天这个词。在我的话语中,也曾如此欣赏小路总有尽头的说法。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大路朝天也好,小路总有尽头也罢,都在自己的真情实感范围之外。 一条青蛇钻进夏天的草丛,一只野兔藏身秋天的谷堆,一只枯叶卷进冬天的寒风,一片冰雪化入春天的泥土。无需提醒,小路像青蛇、野兔、枯叶和冰雪那样,在我的脚下消失了。 母亲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牵起母亲前几天,母亲还在挂惦一件衣服;还在操心一点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甚至还在埋怨那根离手边超过半尺的拐杖! 小路弯弯,穿过狗尾巴草,又是狗尾巴草。小路长长,这头是狗尾巴草,另一头还是狗尾巴草。轻轻地走在狗尾巴草丛中,身边如同弥漫着母亲童年的炊烟,清清淡淡,芬芬芳芳。炊烟是饥饿的天敌,炊烟是温情的伙伴。这时候,母亲本该在家乡的那颗太阳下面,眯着双眼小声地响着呼噜,晒晒自己。身边任何事情看上去与之毫无关系,然而,只要有熟悉的声音出现,母亲就会清醒过来,用第一反应拉着家人,毫无障碍地聊起父老乡亲、死去的或者生存的亲朋好友。 小路还在我和母亲的脚下。正在穿过母亲一直在念叨的龙海山,随心所欲地穿过那些新居与旧宅。我还在牵着母亲。正如那小小身影,还在空中飞扬。不用回头也记得,前面是一片竹林。无论是多年前,还是多年之后,这竹林总是同一副模样。竹子不多也不少,不大也不小,不茂密也不稀疏。竹林是老家一带少有的没有生长狗尾巴草的地方,然而那些竹子却长得像狗尾巴草一样。没有狗尾巴草的小路,再次落满因为收获而遗下的麦秸。 如果是当年,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再有这样的麦秸铺着,赤脚的母亲一定会冲着这小路欢天喜地。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轻一些,走得慢一些。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更轻一些,更慢一些。然而,竹林是天下最普通的竹林,也是天下最漫不经心的竹林,生得随便,长得随便,小路穿过竹林也没法不随便。母亲拉着我的手,感觉上有些苍茫,有些温厚,更多的是不舍与留恋。 接连几场春雨,将小路洗出春季风骨。太阳晒一晒,小路上又有了些许别的季节风情。如果家乡是慈母,我当然相信,那一次的母亲,正是一个成年女子为内心柔软所在寻找寄托。如果大地有怀抱,我更愿相信,那一次的母亲,正是对能使自身投入的怀抱的寻找。 有一阵,我看不见那小小身影了,还以为她不认识小北山,或者不肯去往小北山。不待我再多想些什么,那小小身影又出现了,那样子只可能是拉在后面,与那些熟悉的竹梢小有缠绵。春与秋累积的小山村!短暂与永恒相加的小北山!离我们只剩下几步之遥了,手中的母亲似乎抓的我更加紧了些。我不得将步履迈得比慢还要慢。我很清楚,只要走完剩下几步,母亲就会放开我的手。 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六十八年的行走,再坚硬的山坡也被踩成一条与后代同享的坦途。小路起于平淡无奇,又始于平淡无奇。没有路的小山村,本来就不需要路。母亲一定是这样想的,春天里采过鲜花,夏天里数过星星,秋天里摘过野果,冬天里烧过野火,这样的去处,无论什么路,都是画蛇添足的多余败笔。 山坡上,一堆新土正散发着千万年深蕴而生发的大地芬芳。母亲没有挣扎,也没有不挣扎。不知何处迸发出来的力量,将母亲从我的手里带走。或许根本与力学无关。无人推波助澜的水,也会在小溪中流淌;无人呼风唤雨的云,也会在天边散漫。母亲的离散是逻辑中的逻辑,也是自然中的自然。说道理没有用,不说道理也没有用。龙回大海,凤凰还巢,叶落归根,宝剑入鞘。 趁着尚且能够寻觅的痕迹,我匍匐在那堆新土之上,一膝一膝,一肘一肘,从红土地一端跪行到另一端。一只倒插的锄头把从地下慢慢地拔起来,三尺长的板锄把下面留着一道通达蓝天大地的洞径,有小股青烟缓缓升起。我拿一些吃食,轻轻地放入其中。我终于有机会最后一次亲手给母亲喂食。是母亲最想念的米线?还是母亲最不肯马虎的汤圆?我不想记住,也不愿记住。有红土涌过来,将那嘴巴一样,眼睛一样,鼻孔一样,耳廓一样,肚脐一样,心窝一样的洞径填满了。填得与漫不经心地铺陈在周边的红土们一模一样。 如果这也是路,那她就是联系母亲与她的孩子们最后的一程。这路程一断,母亲再也回不到我们身边。这路程一断,小北山就化成了我们的母亲。天地有无声响,我不在乎,因为母亲已不在乎。人间有无伤悲,我不在乎,因为母亲已不在乎。 像小时候,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此时此刻,我再次看见那小小身影了。母亲离我那么近,用眼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从眼前那棵大松树上飘下来的,在与松果分离的那一瞬间里,她变成一粒小小的种子,凭着风飘洒而下,像我的情思那样,轻轻化入黄土之中。她要去寻找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我只晓得,当她再次出现,一定是苍苍翠翠的茂盛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