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ynllfcw 于 2014-4-28 19:11 编辑
大坝子中那曾经的一汪水
陆良素以高原水乡著称,而近年,人们说起陆良,都说是一个旱坝子,一望无垠的田野,水已经不见了。沼泽呢?湿地呢?都已经远去了,只有白水塘孤凋凋地躺在大坝子的怀窝。近几年的干旱,更显水的珍贵。然而,早年间的高原水乡,即使不如江南,却也有大致的江南水乡模样。我的故乡在南盘江的一个河湾里,村名曰:洗马湾,其周围的三岔河、舟东、白水塘、水阁、黄家圩、河口是原中涎泽的中心地带,俗称“下海子”(上海子是板桥一带),单听这名称,这水乡泽国就非其莫属了。虽然俗话说:“美不美,家乡水。”但是说起我家乡的水来,我却绝无半点偏护和虚夸。 我年少时,村里共有耕地两千多亩,分布在南盘江北岸的旧州海子和村子南面的白水塘附近,地表水的面积绝不低于五、六百亩,单是几十亩以上的大水湾、大池塘就有十几处,星罗棋布,与村里的陆地不规则地犬牙蜿蜒相接;旧州海子原是一片沼泽荒滩,进行“三化改造”将沼泽变为良田,故现在那一片田地仍叫“三改”;而与白水塘相连的还有许多河、沟、塘,东西南北、纵横交错。这些河、湾、塘,老百姓叫其“腰沟塘子”,终年丰水,即使旱季亦不干涸,沟沟相通,水水相连。村里人家,大都环岸傍水而居,出门便是杨柳绕岸,清波荡漾,水草摇曳,鱼儿成群——看,那是多么得富有诗意。 水中盛产各种鱼虾,肥硕的鲤鱼、美味的鲫鱼、怪异丑陋的黑鱼、银白漂亮的鲢鱼,凡是常见的淡水鱼种,应有尽有,村里人们一般勿需外出买鱼吃,除安置屯居的渔民外,很少有下河去捕鱼的,鱼自然生、自然长、自然灭,到处都是。一天中午,我家西邻妻子临产,丈夫携撒网,出去捉鱼为妻子补养,满载而归时,还未分娩呢。 水草的种类也极为繁多,有如同线状的,有针状的,有面条状的,有禾状的,有阔叶状的,有毛发状的,我们均叫其“苲草”或“海菜”,还有不可名状的。有些可以捞回家去,喂鹅、鸭,养猪、鸡,是畜禽的好饲料。唐朝诗人张志和诗云:“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哎,就有一种可以编结诗中蓑衣的“蒲草”,当时,许多人家备有这种遮风避雨的蓑衣,当然,最多的还是用棕来编,棕结实耐用,听说,编结蓑衣的手艺还蛮复杂哩。还有一种叫菖蒲的水草,有村人用来做偏方,大锅烧汤,洗足沐浴,香气腾溢!不知是否具有科学的道理?但菖蒲入药,是我从中医那里学来的,当时父亲肾积水,医生告诉我回家采一些菖蒲根煨水喝,说是有沥水的功效。 地上的江河大都东流,我们村北的那条南盘江却是由东向西流去。河里的鱼虾不需多说,还有大小不同的各种河蛤(我们叫其歪歪)。其中,有一种指甲盖一般大小的小蛤蜊,最多,它处不见,我常和小伙伴们到水浅的地方去摸。这种蛤蜊,外皮黄色,皮内侧紫色,肉乳白色。母亲用开水烫了,剥出蛤肉,做汤喝,味道实在鲜美! 村南有一大水湾,是村里最大的池塘,连接着白水塘,当在百亩左右,因在田地中央,因之称作“腰沟塘子”。岸坡平缓,水底细沙,且无水草,湾水清澈,深浅适宜,这里是我们夏天戏水的乐园。水里常有乌龟出没,天暖骄阳时分,可见乌龟爬到岸上晒盖,那时的乌龟被村里人们视为不雅,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龟是灵异动物,谁若吃了乌龟,是要被人耻为粘了邪气、不能与之接近。乡谚说:“远怕水,近怕鬼。”大凡有水处,一般都附会有各种鬼怪传说,这塘、河就有很多传说,非常吓人,平时,我和伙伴们都不敢到那里玩耍。 和暖的阳春刚到,村里的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迫不及待地奔向河湾边的石埠,或者踊往潺潺流水的桥下,浣洗各种衣物,桥树之间拉上的晒衣绳以及灌木的枝头都凉满了洗过的衣服,这些衣服红的绿的,就像春天的旗帜;天上阳光灿烂,气息清明;只听得水声哗哗、欢声笑语。这是一道充满生机的靓丽风景,它把冷气沉沉静寂的严冬赶得了无踪影。 村中有一池塘,到了夏天,荷叶田田,荷花艳艳,恰一似村子抱着一个大花篮。 到了雨季,沟满河淌,湾水平溢,连场坪上都有成群的鱼儿游窜。青蛙的鸣叫响彻一片,惊天震地。那些清闲的人就忙着捉鱼捞虾,这时捕捉鱼虾,十分地省力气。而大多数农人都不会忙着去捉,俗语说:“拿鱼摸虾,时误庄稼。”那时的人们生活贫困,捉来的鱼没有太多的油盐去炕或煮。若雨水再大,就要忙着排涝抗洪了。父亲说:他小的时候,鱼更多,汛期水退之后,提着水桶、拿上筐子,到玉麦地里随便捡拾就是了,那时,鱼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周围村庄的地理貌状,和我们村大同小异,也基本差不多。 东边距离我们村八里的关圣宫,地处南盘江与杜公河的交汇处,河宽、湾阔、水多,远近非常有名,骆家湾子就在其下游;而杜公河,是马街、县城过中涎泽再与南盘江相连到府城曲靖的水上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船只将赵家沟和三岔河串连成水上商埠。西边距我们村八里的舟东,其村名就与水上行舟有关,是一个重要的农村商埠集镇,从早年间就是一处旺地。 南去五里地,是我外婆家居住的村庄,更是大水环绕,白水塘就涌到村口,仅只一条杜公河的河堤与村外相通,村子四周皆是水,父亲常撑着船沿白水塘曲曲折折的水道送母亲和我去外婆家。炎夏时节,空气清凉,水气氤氲。水边常年不断有渔人的身影,有摔撒网的,有架罾网的,水心还有如叶的扁舟——已经是江南的味道了。 但那时经常发洪水,于是,陆良人开始采取上堵下泻中排之法整治江河:上修响水坝水库拦阻洪水,下在西桥炸滩,排涸滩阻;中间在中涎泽新凿丁字河,排干泽水;再新开凿一条新盘江泄洪排涝、排涸淤积。无论是堵塞还是疏导,无论是修筑大堤,还是挖掘运河,人们总是期盼着泽国变成万顷良田。或许是水力资源过于丰富,或许是人们不堪忍受水患,所以,在陆良人的治水文化中,疏导总是优于堵塞,人们盼望着泛滥的洪水能够东流入海,古老的大地上再也没有云梦大泽。 现在的家乡,村里所有原来的水湾、河沟,全都变成了宅基地或耕地。当今,有几人可曾见过菖蒲的模样?地下水位已经降到三十多米以下;池塘、河滩也都成了粮田;白水塘因围海造田一缩再缩,现在只有两平方公里了,那杜公河,已颓圮成一条僵死的小干沟,谁会想得到它从前漕运繁忙、舟楫来往如同穿梭?或步行,或坐车,行之所至,目之所及,别说是水草鱼虾,哪里还能见得到半点地表水的影子!没有了水的家乡,已经风光不再,失去了它往日的活气和灵性,失去了它曾经拥有过的诗意和情趣。家乡的土地,仅仅变成了种地吃饭的工具,它超负荷地承载着家乡人们生存的重轭。现在的少年,绝难知道我少年时家乡的模样,我父辈、祖辈时的家乡,更是早已灰飞烟灭,他们连想象都是不可能的了。 连续几年的大旱,蓦然回首,我们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的水资源是如此的匮乏。送走了滔滔逝去的河水,我们却不得不忍受干旱的折磨。那时曾经困扰我们的洪水,原来是上天赐予我们的雨露恩泽。西南地区的旱灾,仿佛是上天对我们的一次提醒——我们是否过于酷爱土地,以至于容不下洪水的存身之地? 我们总是习惯于把地球作为我们的母亲,试图借助于自己的力量,改变她的模样。这个诞生人类的美丽星球是如此的令人着迷。她的风雪雷电,仿佛就是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四季轮回,仿佛就是她变幻的容颜。依然躺在母亲怀抱中的人类,或许过于自信,希望借助于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星球上的一切。可是,我们面对母亲甘甜的乳汁,行为却是如此的不堪。我们希望奔腾而来的洪水,远离我们的家园。可是,我们不知道,现在居住的地方,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园。是人类把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排干了湖泊,放走了洪水,可是,却不得不忍受着干旱。 面对连续五年大规模干旱,我们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我们曾经弃置不用的宝贵洪水资源,就是我们的生命线。既然我们需要他们,那么,我们就应该千方百计地留住他们的脚步,让他们静静地淌下,成为滋润我们的甘甜乳汁。 失去之后,我们才知道珍贵;面临威胁,我们才感到遗憾。那些常年在我们脚下奔流的千年大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我们感到亲切;那些曾经困扰我们的特大洪水,现在看来也是人类吐故纳新的新鲜血液。不要等到干旱之后,才想到曾经有过的河流;也不要等到失去家园之后,才知道我们是多么的不堪。 世界上有多少国家为了争夺水资源,而大打出手;世界上有多少民族因为缺水而四处搬迁。上帝对每一个民族都是公平的,只不过上帝没有告诉人类,如何善待水资源。当我们重新审视西南的旱灾,我们是否还记得那些奔腾汹涌的河流,我们是否为了圈占更多的土地,而把湖水驱赶到东海里。 高高隆起的大厦,仿佛是人类新的地平线。可是,如果我们忘记了脚下的河流,那么,所有的高楼大厦都将轰然倒塌,所有的繁华都将烟消云散。大自然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提醒人们,只有留下匆匆而去的水资源,这个世界才能国泰民安。 重新反思中国古代的治水文化,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年代,人们当然希望洪水远离视线。在那个狂热的年代,我们坚信人定胜天。我们排干湖水,为的就是能种植更多的庄稼,养活更多的人口。现在看来,如果没有水资源,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记住这些教训吧!让那些反对修建大坝的人们到云贵高原来看看这里渴望的眼神;让那些引水东流的人们,看看当地居民破烂不堪的家园。从现在开始,改变传统的观念;让我们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善待水资源。 2013年8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