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最 后 一 趟 邮 班 曾 国 鑫 空气,不知咋的?呼吸时总有点儿重。吸进肺里,除了含着股腥臭,就是只一个劲的直往下坠,使你的腿就象有几千斤重似的很难伸拉开来……有经验的本地人总是将一片艾叶衔在嘴里行走。外来的人每每不懂,走着走着,只感一阵阵地胸闷气促,最后便一歪腿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俗人谓之叫“瘴气”——据说,是山神为避免外地人对本方土地的侵入,特地在南方的森林草木中设下的一道神密幕帐…… 看着这道一望无边的神密幕帐,想象着自己就如一只小小的蚂蚁掉落在一窝粘稠的米汤里挣扎的处境,阿德他忍不住地就摇摇头苦笑了起来……是啊,他是多么的怀念着那段红军过路的日子哟!哪一年,听说中国的工农红军一路西进,往贵州的遵义进攻贵阳一个闪击跃进到了云南,当地的青年小伙成群结队的互相邀约着,都跑去投军了……做为一个乌蒙深山的彝家娃子,他好不容易在那天夜里挣脱主子的枷锁,连续在山里昼伏夜出走了将近半个月赶到县城里的时候,却听说这只队伍早已开拔,望着西北的大、小凉山去了!!做为出路,也做为向往,他只得改换了汉人的衣服,开始以最原始的求生方式一路乞讨、一路追赶想加入这支队伍,以完成他阿爸当年想参加护国起义、随“征西将军殷承瓛滇西平叛”投军未果,最终为黑彝奴隶主敲碎了踝骨而终生致残病死的夙愿……可是,就当他一路乞讨,一路打探追逐这支队伍未果的时候,却在大雪山脚下看着那些远去的脚印,听说又一支红军队伍沿之前的路线进入了云南!!他好不高兴,当即在附近的一个庄子上找了份短工,以待这支队伍……谁知,一等半年竟不得红军踪影!倒是哪主人的女儿不知咋的?竟悄悄地爱上了他这个会操多种口语与当地百姓打话的小伙子,恳求父母要招赘他做上门女婿……想想自己的心志,想想阿爸投军从戎的夙愿未了,虽然阿德他对这个富人小姐能不计贫穷看上自己的爱也一往情深,但他最终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离开——在那个风和日丽的夜晚,赶着一片明媚的十五月亮照耀,在约会的石头地上他放下了一片芭蕉叶和几个李子 [1],然后悄悄顺着原路迎了过来……谁想,命运有时候就是作弄人!就当他一路寻觅到开初红军路过的地方时,传来的消息是这支后来的红军没按原先的路子,而是改往滇西的丽江、中甸去了。简直五雷轰顶!!他当即急的一口鲜血就涌出了嘴来,瘫在了地上……为了不误事儿,在他一阵喘息之后,立时清醒的神智马上便催着他的手脚,连抓带爬地又朝前拼命追赶了起来。可是,就当他重复着第一次追赶的路子,一路乞讨、一路探访着来到丽江、中甸时,那支陆陆续续的部队,却早在半个月前离开云南进入西康茫茫的草地不知往哪儿去了……看着前途那一望无际的雪山草地,正当他不知所措开始了咀嚼草根充饥的时候,在一阵阵不知是饥饿还是中毒的昏迷中,一伙赶牦牛的西藏客商抢救了他,并将他带到了举目无亲的腾越县城,在这里刚从英国外邮接手不久的中华邮局里当了一名邮件交换号差,并一干下来就是五、六个年头和春秋了! 想想这五、六个春秋的日子,除了那匹每天伴他在瘴疠米汤中挣扎游泳的运邮骡马、以及为他壮胆报信的“叮当”邮锣外,让他最挂怀的心事,当然还是那支他追求了许久未能如愿的北上的队伍,最终是做什么去了?后来,终于有一天,他在一张邮寄的新闻纸上,听说中国西安发生了惊天动地的《西安事变》,也才慢慢地知道了中国北方已被日寇占领,而自己当初追赶的那支红军现已改名“八路”,与自己失之交臂后实际是去那边抗日了……对于为什么要抗日?日本鬼与自己这个奴隶娃子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只感到一脸雾水,不甚了了……唯一令他感觉之一的:是他一开始肩挑的邮件,竟随着那座名曰“惠通桥”上的机声隆隆,日渐地一天天沉重了起来,以致改换成了现今的大骡马驮运,竟还时时感到吃力——有时,他不得不把自己也改换成半个骡马,将多余的邮件扛到肩上与马同行,才好不容易将邮件运走……而更令他不解的是:随着这邮件的不断增加,那日本人竟非但没有在北方被抗住,相反还听说又跑到南边来了!!先是占领了邻边的安南并与那儿的“法国二哥”打架,后又跑到缅甸来与那里的英国阿三拼了起来,以致中国的远征军不得不涌过边界去帮着解围……而尾随着这部队传过来的,竟又是那日本鬼多么的凶残可怕,到处张口“嗷嗷”怪叫着烧杀抢掳、无恶不作!!以致市井里的老百姓听了,都会抓耳挠腮痒痒着咬牙切齿骂上几句:“X妈的,不是人!遇上老子,咬也咬狗日的几口才甘心……” 气氛,就这样的一下比一下浓缩着。似乎是为了考验人?随着中国远征军的两个师刚开过去不久,随着胜利的消息不断传来,日本鬼却如魔鬼膨胀的消烟一下透过战线,要往中国这一边来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阿德禁不住的全身一紧!手不自觉地就去腰间,摸了摸那把日常挂在腰间的佤刀……但同时,又一眼瞥了瞥自己身穿的邮差号衣,忍不住地对自己刚才的本能“过敏”笑了。是啊,他那个工商家庭里的未婚姑娘翠翠,可是不喜欢一个懦夫的噢!!想起翠翠,他的思绪,忍不住的就一头又牵起了那年他为追赶部队,毅然放下“芭蕉李子”离开的滇中豪女墨玉……说句实在话,虽然他现在倍感珍惜的经常拉住翠翠那温柔飘香的细手,也曾亲热地贴一贴翠翠那甜蜜蜜的嫩脸,可就在那沉浸爱河的一霎那,他总是会在内心里浮现出墨玉那深情的企盼,以及手捧芭蕉李子时的失望——以致为失望引起的、他后来多封道歉信而不原谅的愤怒!!而就为了这样的一种思念和悔恨,虽然生活中又有多少姑娘象翠翠那样来追自己,可他就是不敢、也不肯放弃翠翠,以对她的忠诚来回报当年对墨玉的负心……可是,现在,那被妖魔化的日本鬼子,却偏偏又要来打破这种他好不容易找来的平静,让爱情与社会、正义与人生,在生活的道路上朝他再来一次考验,一次选择。他深深地又陷入了当初与墨玉的事业与爱情的彷徨之中,在内心里猛地就打了个寒颤!牙,情不自禁地就“格吱吱”着响了起来。手,不自觉地就又去抚在了佤刀上……这时——也只有这时,他才充分地意识到:这不是胆小,而是一场真正的命运挑战要强迫人的意志进行选择、并进入实行!! 而似乎是为配合宣染这种情景?就在这时候,那沉重的半空中,突然一声聒噪,猛地将沉重的空气在瘴疠的粘连处如膨胀的气球样“砰”的一声爆炸了开来,紧跟着一群乌鸦和喜鹊便一片乌云样的在那高高的地平线上,顺着牙齿一样咬合着天与地的山头处“嗡”一下腾了开来……瞬间,整个天空和森林便被笼罩在了一片“呱——哇,呱-—哇……”的鸟鸣惊叫当中,震动着天边的“响雨 [2]”,“呼”一下就铺天盖地着从山樑上往低凹处云遮雾盖的飘落着喷洒了下来。 整个世界,顿时全掉入了一片茫茫的雾海当中。只有那雨鞭往下抽打的响声,在“劈劈剥剥”地抽打着四周的一切…… 在这“响雨”的抽打下,那“呱——哇,呱—哇”的鸦鹊惊飞鸟云,很快地就被淹没在了那从山樑上迅疾流下的雨幕里。只见一只只扑腾不止的黑影,在那浓浓的米浆中朝那被浸泡着的树枝处朦朦眬眬地一踏蹬、一忽闪,便又拼命地挣扎着弹跳起来,“呱呱”地发出一阵哀鸣,惊慌失措地将几百只翅膀搅成一团,“突,突”地就一窝蜂往前飞了开来,仅剩下那几枚脱落的潮湿羽毛在“劈劈剥剥”抽打的雨鞭中一漂一荡的摇荡着、飘飞着,最后一头朝地面、脚前的草皮上沉沉地贴了过去,粘了起来。那样子,不只使雨中行走人的模样可怜,也更使人为那活生生从肢体上脱落下来后无依无靠的羽毛感到悲哀不止…… “呸!”虽说做为一个在瘴疬山区走怪了山路的邮差来讲,这样的“响雨”现象,阿德他并不是第一次碰到。并且也不必担心这样的“落汤鸡”遭遇,会很快就让接踵而来的雨过天晴火热,给烤的皮焦肉烂。可对于这群鸟飞逃的惊诧现象,和超视距的数量、品种、规模,无论如何却是始终第一次看到!再加上它那惊悸出来的嚎叫、撕心裂肺的哀鸣和乱做一团的逃跑,却让人不由的要产生一种闻所未闻、听所未听的凄惨……阿德他禁不住地又全身一缩。一股凉意,禁不住地就从脚底下猛袭到了心头上,带动着皮肤一下子颤抖了起来!那衔在嘴里防瘴用的艾蒿叶子,在那阵呕吐般的抽畜中猛一下脱离舌头,“扑”一声就掉落在了地上,回过去的口水一下涌向气管,直呛的他搂住腹就一个劲地猛咳了开来……就这样淋着雨、扒着地干咳了将近两、三分钟,凭着一股野外人员无论如何不能倒下的自信和本能,他赶忙用劲地捏了捏鼻子,又深深地猛吸了口气,这才好不容易地在地头上蹲了起来,扶住旁边的一棵大树狠狠地骂道:“难道这臭日鬼,竟狠的连鸟也要剿了不成?你也要怕吗!!” 雨,似乎响应了他的责问?话音才落,就在他双手按当地马帮习俗紧抠麻草鞋鼻子、拽住马缰绳要往起站的时候,那天,竟裹卷起头上的最后一缕云雾,把个青悠悠的蓝天和着烈日一下朝他身上晒了过来,将刚刚被淋得透湿的衣服和身子全浸泡在了赤日炎炎的滚滚热浪中…… |